从没有人忮忌谢杉。
她的一切都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上课睡觉,被叫醒解题,答案正确,考试满分。她从来不是“一个头脑聪明的同班同学”,她是谢杉,只不过恰好和你共处一间教室。跟谢杉你有什么好比的?
不只是不忮忌。应该说,所有人都喜欢她。
她从来不是十全十美的模范学生。提起谢杉,多数人会首先想起那个教室门口罚站的侧影。你被老师劈头盖脸地斥骂一顿,羞赧万分地带着书本走到门口,正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转头看到她站没站相地倚着墙壁,察觉到你的视线,便拿一双弯月一样的眼睛瞅着你,“中午吃什么?”
三五同学中她总是自然而然成为最中心的一位,不打领带,衬衫扣子松开两颗,黑绸长裤顺滑垂落,一模一样的校装到她身上便显得倜傥不群。谢杉有少姥风度却无少姥傲气,唯一一次显得目中无人,还是在曾经的男老师面前。
“谢杉!”
叫到第二遍的时候,谢杉从墙边挪正身体,慢慢睁开眼睛。
“先生在台上讲课,你却在台下呼呼大睡!”男老师心知提问无用,换了种责问的理由,“简直目无尊长!”
“哦,抱歉。”谢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宿舍窗户外头有很多□□,晚上睡觉总能听见它们叫唤。可能你讲课同它们太像,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刚刚入春哪来的□□?男老师气得把圆规一摔,抄起戒尺,直从讲台上奔下来。
“三思啊,高老五。”谢杉待牠挥舞着戒尺走近了,轻轻伸手握住尺头,口中直呼其名,面上笑意不改,“你要做什么?我家总能赔得起,但是你不一定受得起。”
“好!好!”男老师怎么都抽不回手中戒尺,愈发气急败坏,“你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我不教了!”
“什么 ‘一个个的’,不是只有我么。怪不得教不好数学。”谢杉目送着牠摔门而去的背影嘀咕一句,回头环视神色各异的同学,“耽误大家上课了,余下的内容我来讲吧。”
她连课本都没瞧过一眼就走上讲台,双手揣在口袋里便开始讲课,偶尔抽出一只胳膊取笔在原先的板书旁补上几行,字迹飘逸,不过易于辨识。不出一刻钟,谢杉把粉笔向木盒内随手一投,倚着黑板问:“还有问题么?”
周瑾抬头假装认真思考,视线不敢聚焦,只觉得什么东西有些晃眼,大概是谢杉白绸衣领的反光。
“没有问题?那么就这些。”谢杉不经意地望过来,她连忙错开目光,只听见对方轻巧一笑,“既然听懂了,各位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吃饭,准能打到最好的菜色。”
这事以谢杉头上一个不痛不痒的小过告终,男老师再没出现在学校,同学间的流言形形色色,以“牠气得投河自尽”最为骇人听闻。
母亲说谢家的家主同校长有过会面,否则这一连串明目张胆的违规行径,决不会只有记过那么简单。周瑾在校外远远地见过那位大人一次,同谢杉一般卷发弯眉,不过神色气质大相径庭。
“想什么呢?”谢杉在邻桌坐下,伸出手指到她眼前晃晃。
“在想你也有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一天。”周瑾不转头看她,兀自望着前方笑起来。
“我哪儿服帖了!”谢杉的声音立刻带上浓浓的不屑,“嘿,成天里摆副苦大仇深的冷脸给谁看呐!装相!”
“明明我还没说是谁呢。”周瑾忍着笑意转回头去,“江铎,王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你这点把戏都是我玩过无数遍的,”谢杉摇摇头,神色不改,“王鸿义下午没课,早回家了。”
“好的。”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谢杉倏地挺直脊背。“哈哈,江老师,你肯定知道我是开玩笑吧?”她讪笑着拉过那人的手腕,谄猸地上下晃了晃,“幽默是谈话的一种美妙调剂,江老师……”
江铎迅速抽回手臂,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什么人啊,”谢杉一直看着她走远了,才换回那副不屑的表情,“走路没声跟鬼似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知道什么不该说的时候,周瑾习惯以微笑作为回答。
谢杉同裴照疏谈理学,与方友澄聊政治,跟陈靖飞相互比划武艺,和张逸群一起违反校规。她对每个人都亲和友善,永远轻松愉快,永远游刃有余,像一轮不为望朔所改的春夜明月,永远圆满,永远高悬晴空。
转来不出三月,那个少年已经让月亮开始盈亏。
寡言少语,神色冷淡,衬衫纽扣系到最上一颗,相貌同身形一般周正,远望如修竹。第二次月考就夺走周瑾好不容易够到的榜首,课上一言不发,课下安如磐石,永远脊背笔直,通常在谢杉朗读检讨之前上台讲演,再波澜不惊地快步下台。天下正气十斗,江铎得十一斗,世人均分半斗,谢杉倒欠一斗半。
谢杉本应该像应付任何人一般对她,碰壁之后,私下里笑一声“无聊”便顺其自然。实际上她却使出浑身解数同江铎搭话,吃过闭门羹依然孜孜不倦,大有愈挫愈勇之风。
“江铎,你写字真好看。”
江铎推开她搭过去的手臂。
“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人家打闹的时候你不苟言笑,人家瞌睡的时候你精神百倍,江铎,你觉得你像不像个老师?江老师?”
“如果传闻可信,为同学连讲一周数学课直到新老师接替的好像不是我。”这次江铎回话了,一边顺手拿过一本大部头立在两人课桌中间。
“江老师……”
江铎熟练地躲过谢杉的手。“无聊就去操场遛两圈。”
为什么?周瑾盯了那个背影许久才觉出自己目光不善,慌忙低下头去。这般木讷的人何以突然闯入她的生活,同时夺走榜首的位置、老师的赞赏和谢杉最大的注意力?
母亲说,忮忌是因为你不够强。
周瑾把这话默念三遍,依然觉得不能信服。若只有前两条,她完全可以泰然处之。
沉默如江铎凭什么引起谢杉的兴趣?
这条诘问像冰川横亘脑海,在那个为恳亲会招募戏剧演员的下午化成一江春水融入洋流。
“江铎,我觉得你来演这个王子最合适!你愿意吗?”
“我?”江铎莫名其妙地接过剧本,扫了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
去洗手间问问镜子就能解决的问题。周瑾盯着她那张清俊英拔的面孔腹诽。
然而她的回复大大出乎周瑾意料:“你说一个女人长得像男人?所谓 ‘男子’的形象岂非出自你的想象?”
周瑾左手握住右手手腕遏止突如其来的颤抖,低头继续誊抄宣传单,专心咀嚼江铎话里那些新奇的字句,其余人声因太过熟悉而完全未曾入耳。
“你若力求真实,不如由街上随意逮个地痞流氓,那才是真男儿模样。”
“既然你容忍虚构,为什么不直接把剧本中的王子换成女人?”
“时间不够?拿来我改,明天一早就还你新的剧本。”
那是历届恳亲会里最精彩的一场话剧,台下虽不乏眉头紧皱的男家长,总体来说却异常成功。江铎称不善表演拒绝参演,于是这角色最终交给谢杉。
这选择无疑明智非常,满堂喝采中台上人以一个极漂亮的剑花作为谢幕,丰神潇洒,面如满月,锦绣衣衫更显她风流无双,比起书中那些精致华美的插画,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瑾像所有观众一般望向舞台,目光却落到刚刚走到台前的编剧身上。还是一样的白衣黑裤,领带齐整,面上含笑,牵着身边主演的手鞠了一躬。
能写出这样跌宕起伏、妙趣横生的剧本,真与她的外表不甚相合。
就像周瑾自己,总用随和文雅的面孔藏起那些火焰一般的胜负欲和忮忌心。
周瑾只用了一章就成功倒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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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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