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嚓——”
城主府的婢女们目不斜视地跨过地上摔碎的铜镜碎片,几人将成套的珠玉绫罗依次捧到红裙美妇身后。
“请夫人妆点。”
“请夫人妆点。”
美妇悍然回首:“我还没有老吗?”
隔窗有斑斑光影在她眉间宛然明灭,她问完这句话扭脸看地上碎裂成一块块的镜片,遍地如生花。
与其中不知几片对上视线,美妇嗤笑一声,被匆匆赶来的城主揽入怀中。
“这些衣裳首饰都不喜欢吗?我刚命人进献了新的,一会儿便送到你这里来。”
婢女们早在城主踏入门中时悄无声息地退下,此刻锦娘柔若无骨地依偎在城主怀中,垂着脸看不真神色。
“锦娘,若非城中美貌女子越来越少,我怎么也不舍得让你去侍奉那位的。”
谈笑间,城主宽大干燥的手掌在锦娘背后轻轻抚摸着:“你的几个姐姐妹妹们都已经轮番去那位面前露过几次面了,我自然是最疼你的,只不过实在是——”
仆从匆匆来报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温存,狂喜道:“城主!我们方才街上遇见了个绝美男子!”
绝美二字一出时城主眼睛一亮,待听到后头跟着的男子时却又狠狠皱眉:“吵什么!”
“男子又能顶什么用?”
那仆从一路跑来口干舌燥,当即勾了勾手让下面人把堵住嘴巴的美男子拖上来。
“您看看这小白脸长得——”
城主当即眼睛一亮:“不错。”
无辜受难的绝美男子不知这群人到底要做何,被堵住了嘴巴反捆住双手,想要挣扎又觉得有辱斯文。
直到被推入一间密室,看着玲琅满目的刑具上还带着未洗尽的污渍,不由目眦欲裂。
他们怎么敢!
不多时,先前那个从大街上捉住美男子的城主府两个护卫先后从密室之中走出。
“这伤也未免太轻了吧?”
正在低头擦刀的护卫闻言耸肩:“没办法,城里没有现成的净身师傅,要是伤势太重贵人要脱衣看伤,那岂不是露馅了。”
“也是,还是你脑子活泛。”
“那是自然。”
二人站在门口寒暄,伸手拦下往这里来的人:“做什么?”
黑瘦的女子捧着套月华一般流光溢彩的衣裙与首饰,垂首恭敬答:“锦娘夫人叫我来送衣裳给新佳人。”
那守卫因而与身侧同僚相视,不约而同地笑了:“锦娘夫人啊……”
“进去吧。”
侍女点了头:“是。”
进了屋内,沿着向下的小道一路小心涉步而下,终于见到了个昏死过去的男子。
侍女将衣裳放在一旁,走上前去端详了片刻,而后伸出脚踩在对方腹部的伤口上。
“呃啊——”
奚凌从剧痛中呻吟着醒来,发觉眼前居然站着个陌生女人,先前莫名被掳走砍伤的情形历历在目,顿时脸色一变:“你——”
比他更快一步的,是擦去脸上半数伪装的奚玉:“嘘——”
“……你,你怎么在这里?”
自从当日她跳出自己计划,召唤出末流野神乘大鹏而去之后,奚凌原以为这辈子再和她见面就是不死不休。
却没想到重逢地这么快。
自己还……这么狼狈。
想到某种可能性,奚凌不辨喜怒地开口:“你是来救我的?”
原本只是奚落一句,却见奚玉竟然当真神色真诚:“王兄,这里不是叙旧之处,我们身量容貌相似,你快换上我的衣服走!”
“你……”
奚凌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容貌,从她清澈的瞳孔之中,只能看见自己狼狈的身影。
你居然……真是来救我的吗?
心思百转千回,腹部的伤口却还在止不住地流血,他抓住奚玉的手:“他们抓我究竟是为什么!”
奚玉似有不忍:“王兄一路上难道没有发现,繁华富庶如羽衣城,街上却连一个美貌女子都不曾见到吗?”
这点奚凌当真没有注意到。
他身为神国太子,伺候其起居饮食的众宫女无一不是清秀之色,自幼见惯美人。
反观神弃之地,多灾多难,纵然侥幸生得顶尖容貌也多被风霜搓磨得十不存一,所谓的美人于他而言也不过尔尔罢了。
直到被奚玉点醒,他才恍然发觉。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奚玉垂头:“此方城主,有慕残癖。”
惊天霹雳!
走在路上好好的,突然被人喊着“美男子”堵嘴绑走,然后不等他说什么就被捅了一刀……
失血过多的奚凌已然信了大半,同她换衣裳到一半,却又忽然道:“既然如此,我身为兄长,又怎能让你代为受过?”
正气凌然的说辞,如果不是语气飘忽,可能奚玉会稍微信那么半分。
“王兄忘了吗,奚玉可以唤出大鹏逃命。”
话虽如此,奚凌却听出她声音之中的颤抖艰难,想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她擦拭着脸上伪装,顺手给自己上妆,隔着挡板低声答:“王兄如今是复国的唯一希望,奚玉不能看着王兄沦为他人……我还没有侄儿呢。”
阉割……
净身……
被绑时那些人泄漏的言谈几乎把奚凌压塌,想到这里,他也觉得奚玉总归有些良心。
又过了几轮场面话,奚玉完美扮演了个召唤个连乐土都没有野神、害惨兄长所以流落他乡之后见到兄长即将受辱于是挺身而出的好妹妹。
一来二去,原本掉了干净的好妹妹光环又悄然带回去半分。
该说不愧是男主角吗,奚凌将侍女的衣裳换好后又踌躇片刻:“奚玉——”
恰逢此刻,有人向下走:“我说好了没有?贵人快来了!”
奚玉神色决绝:“王兄!快走!”
举着灯向下走的那两人皆佩刀剑,多年的练家子,是养尊处优的前太子奚凌所不能敌的。
他回望奚玉,对方无声摇头。
昏昏暗室,唯有她泪光晶莹如点点星。
见他还在踌躇,换上人间华美衣裙仿佛重新成为记忆中那个娴静温柔小公主的妹妹含泪一笑,而后启唇无声:
快——走——
大业未成,奚凌咬牙豁然转身低头走上阶梯,与守卫二人擦肩行礼。
他又一次,将妹妹丢下。
凡能成事者必为常人所不能为之,忍常人不能忍之!
奚凌已然觉不出伤口的疼痛了,巨大的屈辱感和豁然大亮的天光一并将他淹没。
快走,快走。
他握紧拳头,将妹妹凄然的神色抛诸脑后,只记着“快走”两个字,埋头匆匆往外去。
而他离开后,守卫二人先是为换上衣裙“昏死过去”的伤患美貌一惊,颇为遗憾地在对方扁平的胸膛扫过。
“这种长相,也不知道能不能和那位比一比……”
“吓!”
另一人唬了一跳:“你也真敢想!”
今天事发突然,时间十分紧凑,两人不再多话,把她架着出了门便送进青色软纱的小轿里。
小轿穿过水廊花园,临水换乘小舟,澄碧回澜之间,侍女左右摇桨点香。
直至水中洲。
奚玉倦怠无神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正是一座清雅不失贵气的小筑,上书三字——
《漱玉台》
这个时候,那个便宜哥哥应该已经成功逃走了吧?
如是想着,奚玉在为首侍女半带卖弄半带威胁的话语下假装惶恐顺从。
再不走的话,要是碰上他的白月光就不妙了。
准确来说,是和原身这种亲情向白月光不一样的,后宫向白月光。
唯一相似的就是性别,以及为了他早死。
奚玉原本在假装刚到羽衣城不明真相的美女钓鱼执法和偷偷潜入城主府之间迟疑,恰好看见细皮嫩肉的美男子奚凌被人绑走。
感慨了一下剧情的不可抗力之后,果断选择了后者。
李白师从大唐剑圣,成功召唤诗仙之后,奚玉打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还是可以做到的。
于是用影后专业的化妆手法将自己化得黑黄平凡,混进其中。
把自己跑偏了的乖妹妹形象稍微洗一洗,把诗仙伪神的名头凿一凿,把白月光的缘分剪一剪,把答应晴水的事情做一做……
一箭多雕。
“能见到圣女殿下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哪怕受了点伤,圣女也能给你治回来。”
怕发出声音露馅,奚玉只是像接受现实一般无奈地点头。
为首侍女年岁不小,送了不知多少漂亮的姑娘来漱玉台,可是扎眼到如这一位的还是生平罕见。
只可惜是个男儿身。
转念一想,又觉得或许是他的福气,哪怕往后被城主留用了,也会顾及着身份,不好呈给那些神国贵人。
“一会步子迈得小点,见了圣女也别说话,哭就是,别让她发觉。”
“圣女尊贵,圣洁,面前不能见一个男子,更不能见一个丑女,否则就是个死字!”
如是这般叮嘱了好几句,侍女目送着对方一高一低地走进漱玉台中,不由暗自点头。
是个伶俐的,还知道弯着腿走路,虽说生疏些但至少证明他有心遮掩身份。
不用太担心了。
垫着脚刻意走得很有节奏感的奚玉在跨入漱玉台,把侍女们的目光隔绝在外后,才站直了身体。
漱玉台以台为名,其实更像一座立于基座上的阁楼。
玲珑精致,纱帘之后隐隐绰绰有个纤细修长的背影。
美人如花隔云端,不可见,不可闻,不可知,不可亲。
右手边是个小巧铜铃,奚玉用手轻轻点响,清脆铃声让纱幕之后的人转过身来。
良久的沉默之后,被尊为圣女殿下的那人蘸取净水,用莹白如玉的手在纱帘上写着什么。
素白纱帘本于朦胧之间堪堪透光,因着湿了水,便像是雪融般,能让目光穿过它,看见其后之人零星惊鸿色。
或许只是瞥见极淡的一片唇瓣,比之梅花胜雪,拟之玉色还清。
但已足够。
奚玉冷不防想起原书提起她的那句“凭天也妒”。
当真是每个看到她的人都在惋惜啊,这样的一张素口,却偏偏是个哑巴。
哑巴不知道对方的腹诽。
只平静地以水写就那三个字:
汝无病。
倏忽有风。
被看破了,而奚玉却忽然一乐,居然还加了个句号,怪有礼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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