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个卖包子的少年

2004年元宵节,庆平市孝山镇,迎来了这个冬天最冷的一天。

大雪没铲净,结了乌黑浑浊的冰,一早已经获得七连杀,学生摸着屁股龇牙咧嘴走进教室,刚坐下又蹦起来,嗷嗷叫唤。

孝山二中开学很早,升旗仪式安排在早自习之前,周一是英语自习,第二节课英语老师汪谷幸就要考默写。

大部分人都睡眼惺忪,交头接耳回味过年的气氛,尖子生用孝山口音大声背:“佛糯米嫩!佛糯米嫩!现象!现象!”

“叮铃铃——”

七点二十分,下课铃准时响了,校门口的包子有股超凡脱俗的生姜味,飘进初一的窗户。

积楼包子店摆出来两口煤炉大锅,每个往上摞了五个蒸屉,老板看见学生像丧尸一样涌过来了,把肩膀上的抹布拽下来擦擦手,大叫一声:“凌霄!接客!”

没人应。

老板就叫杨积楼,早餐店开在二中正对面,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生意红火。

脚步声地动山摇,凌霄总算从厨房走出来帮忙,杨老板把长辫子一甩,好似横刀立马的将军,两指一搓,塑料袋就开了,倒扣着捡包子。

“一块钱的!谁的!交钱啊!别给我!脏不脏啊!”

凌霄今年十二岁,已经比老板还高,眼角眉梢的稚嫩一夜间褪去。

他一直笑着不说话,面容俊朗,和风细雨,许多女孩子挤到前面来,买完不争分夺秒回校,而是进堂厅找个位置坐下来,就为了多看他两眼。

凌霄眼疾手快接硬币、找纸钱,一个早上下来,入账多少余额多少,心算得一毛不差。

杨积楼卖的是死面包子,面皮用开水烫,肉团结实不松散,搅得稀碎的生姜和大葱混合,香飘万里。

但在孝山不这么称呼灌汤包,就叫包子,这儿不爱吃发面,像吃馒头,所以小吃店的招牌从来不带灌汤二字。

很多年后凌霄才知道,外地连煎包都是发面的,只有明确写了灌汤才是死面,咬开天窗,先烫个半死,再嘬肉馅,无语,甜的。

甜包子怎么吃,不如喝糖水。

庆平是皖南的一个市,祖上富时号称长江四小龙,现如今是四小虫。

民风不彪悍,家底不殷实,到孝山这个GDP在全国排倒数还评不上贫困的小镇,每个人睁眼就是攒钱,而不是挣钱。

钱么,够吃、饿不死人就好,消费是过年的专属,平时过日子只能叫活着。

有国营单位的买房靠分配,没有的就租房,房租也从来不涨,能租到给房东送终。

“小二哥,我们吃完了,你过来擦擦桌子。”女生看表,还差十五分钟就打铃了。

凌霄走过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擦桌子呀!”

复古木头四方桌,边缘线条凹进去,藏着成年累月的油,长凳是拆东墙补西墙,坐不稳,得重新拿钉子固定地下的短杆。

凌霄:“你刚说的是很长的,没这么短。”

女生笑眯眯:“对。”她一字不落地重复,凌霄才点头说:“嗯,不过我不是小二哥,我是小二弟。”

杨积楼开的这家店有两层,上头住人,底下开火,堂厅左侧楼梯也是猪肝色的包浆木头,构造有点像《情深深雨濛濛》里陆司令家的大客厅。

女学生喊凌霄小二也是有原因的,杨老板的长辫子不是流浪艺术家那种,而是晚清那种。

额头和颅顶剃光,后脑勺编麻花辫,能在脖子上绕一圈,发尾扎的红线要缠很久。

他平常都穿祖传的马褂和长衫,千禧年都过了,他还会“茴”字的四种写法。

杨积楼又在门口大喊一声,震耳欲聋:“凌霄!算账!”

女生抓紧时间跟他说话:“你多大呀?我刚从逢亭转学过来,今年上初一,12岁。”

凌霄紧紧盯着她的嘴唇,让女孩有点害羞。

他说:“那你确实比我小,我满12岁了,正月的。”

女生愣了:“我……我看你这么高,还以为你上高中了。”

九年义务教育,哪有这个年纪在早餐店卖包子不去上学的?女生已经尽力说得委婉。

凌霄:“我正月初二,妹妹。”

他说话时的表情特别认真,一丝不苟,让人觉得被珍重,女孩本以为他是个大哥哥,没想到跟自己同龄。

女孩舔嘴唇:“我叫程梦园,有后鼻音的那个程,梦中的花园。”

凌霄:“哦,我上小学六年级,你还是叫我小二弟吧。”

“凌霄!!!!!”杨积楼要发飙了。

凌霄这才有反应,指着外面说:“你走吧,我来收拾。”

十二岁,一米七,怎么会有发育这么快的男孩子?喝进口羊奶粉的吗?

女生恍惚回二中了,八点上课前五分钟,会预先打一遍铃,尖锐刺耳的铃声像敲响破铜锣,凄厉嘶哑,女孩一惊,转身回头看——

凌霄把绿色围裙脱了,整整齐齐叠成方块,把“太太乐鸡精”五个字露出来,朝上放。

杨积楼嘴里刁着根牙签,放凌霄跑了。

整条街的小吃店都恢复平静,文具店门口卖糯米包饭的、门面房里卖萝卜墩子的,全都火速收摊。

杨积楼顾不上收拾碗碟,把两扇大门一拉,急匆匆赶去一里外的彩票店。

孝山小学上课时间是八点半,凌霄撒腿狂奔回527中队,中途检查了三遍包子有没有破。

可惜天气太冷,包子粘在一起,待会吃的时候汤也凝固成猪皮冻,口感不好。

许多家长骑电瓶车来送小孩,凌霄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旁边527中队的片警杨善东出来抽烟。

“哟,凌家孙子啊!迟到了罚站啊!”

凌霄不说话,只管笑,冷得直跺脚,塑料袋唰唰响。

“积楼包子?给你一块五,卖给我?”杨善东逗他说话,还真掏出来两个硬币。

凌霄只好转头面对他:“什么?”

杨善东靠近点:“我说包子!给我!”

“杨叔叔,不是我吃的,带给花花的。”

“小孩吃冷了的猪油包子会拉肚子!”

“不会,花花身体好。”

杨善东嘿嘿笑:“杨老板还去照顾福彩生意吗?要我说,你帮叔劝劝他,手艺这么好就老老实实开店呗!尽指望着一夜暴富,开奔驰宝马啊?他也不娶媳妇,买彩票干嘛哩?我真想不通,他是不是要还债?如果被人借了高利贷,就早点跟我们说,别憋在心里头憋得肺鼓泡啊!”

叽里呱啦一大堆,凌霄不想看,指指耳朵,然后把包子塞进衣服里头保温,神游天外。

八点二十,花印总算来了。

凌霄蹦起来迎接他:“快上课了!你快吃!”

他火急火燎拉开拉链,棉服里头是脱线毛衣,粉红色的,缝隙很大,针脚看着像方便面饼。肩膀那块有些局促,勒得胸口很紧。

花印老远就飞也似的窜过来,脸上雅霜没涂开,毛茸茸的发际线一片白。

他狠狠抱着凌霄亲了一口,嘴型夸张地说:“爱死你了!”

“冷了吗?”

“有点,比昨天热,好吃。”

“我晚上去捡个桶装热水,底下用竹篦子隔开,能保温。”

“你去哪捡不锈钢的?塑料桶不能装热水,有毒。”

“水又不喝——”

两个孩子亲亲热热地进学校了,杨善东笑骂一句;“兔崽子。”

他摇头回派出所,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我说话就听不见呢?我口音太重了?”

转念一想:“不对啊,土话才应该看得懂啊,谁说普通话?”

六年级三班门口,班主任李悦萍身穿素净白色长裙,面带微笑,一本寒假作业换一张入场券。

这是她带的第二届六年级,眼看着孩子们从腰那么高的萝卜头,长成小白杨树。

凌霄个子最高,家里也没有爸妈唠叨塞超市卡,常年坐在最后一排,替李悦萍监督全班的纪律。

他领着花印想从后门进,花印拉他露出来的粉毛衣袖子,不小心手指头插进去,戳了个洞。

“前边!”

随着他的动作,才看见李悦萍。

“左——右——前——后——”

李悦萍手举戒尺,跟嘴里念的方向相反,但凌霄都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不错,过了个寒假没变差,你奶奶是不是喂你吃激素了?”她笑眯眯地说,“寒假作业。”

凌霄:“猪才打激素,能长瘦肉,不长肥肉。”

花印从书包里掏出两本作业,道:“李老师看看我,我打激素了,我妈说比过年长高一厘米。”

凌霄戳穿:“没有一厘米,是你头发长长了。”

花印的妈妈田雨燕是供销社员工,说得更准确一点,爸爸妈妈都是。

1999年,花建安去庆平进货,货卡下坡时没拉住方向盘,闷头栽下了刚竣工的鹿州大桥。

大桥往南五公里是个军用机场,高压电网从里到外围了三圈,每隔几百米就有个铁牌子——窃密必被抓,抓住就杀头。

湍急的河水往下冲,冲上来一堆绿色可比克包装袋,烧烤味,周杰伦代言,是供销社卖得最好的零食。

司机江镇和会计花建安都没了,江镇的老婆苏小玲没工作,上供销社闹。

供销社派田玉燕去抚慰情绪,纸钱和花圈像雪花一样飘,田玉燕木楞楞地说:“你要多少抚恤金?”

苏小玲一人带十岁的女儿,跟花家住在一个水塔院子里,她一咬牙,开口要二十万。

供销社有一栋正在建的楼房,一共五层,员工有优惠,半价就能买,位置靠抽签,等花印上初一就能搬进去了。

这二十万像是买断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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