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花印把书合上,抢占凌霄的注意力。
“你说什么?”
凌霄愣了,抬头看花印。
他怎么表情凶巴巴的,我又没偷看你日记。
“我说你来看我的步步高!”花印故意扯他耳垂,凑近对着他的右耳大喊。
“看什么,又不是电视,还有画面。”
凌霄的眼神没有太大波动,更没有被忽如其来的声响震动骨膜的反应,花印略感失落。
“能录音,你唱两首歌,给你录下来,等你长大了放给你听啊……”
花印兴奋地把磁带倒回去,鲁夸尴尬地戳他,掩饰口型:“他又听不见——”
“听不见可以摸啊!”花印抓住凌霄的手掌严刑逼供,食指在蜂窝听筒表面按下指纹。
声波一阵阵,仿佛里头藏了个鼓风机,有种爆破的喷麦感。
“能听见吗?”
凌霄笑着揉耳朵,指指心脏的位置。
“跟心跳似的,咕咚——咕咚——”
花印点头:“那就对了,听我给你录一个啊!”
鲁夸蹦到床上:“等等!——”然后扯过枕头盖巾包裹住整颗刺猬头。
“我做好战斗准备了,你开始吧。”
花印翻他一个白眼,道:“以后听小爷唱歌,得收你费!”
磁带转回最开始的位置,花印按下翻录功能,“咔嚓——”,录音开始了。
他莫名紧张,压实喉咙清嗓,捏几下喉结,只做嘴型不发声地说:“我还没完全变声。”
凌霄盘腿坐在他对面,注视着他,始终面带微笑。
——花花真是个漂亮的小孩。
眼睛里面有一汪水,明明不悲伤,但瞳孔里的太阳会躲在乌云后头,每时每刻都在下雨。
为什么呢?
你不像我,生活里结着厚厚一层冰。
不过凌霄只敢在心里问,不敢对花印说,因为他会跳起来打自己的头。
磁带沙沙地走着,花印将步步高搂在怀中,身体微微摇晃,双眼闭得不紧,睫毛上下颤动,一张口就把鲁夸雷麻了。
“你学鬼叫干什么!”
意境瞬间消散。
“啊啊啊!——闭嘴!”花印反手抄起磁带盒砸向鲁夸的毛巾头。
“我要重录了!你不准说话——”为了防止鲁夸再搞破坏,他没好气地解释:“这不是鬼叫,叫呼麦!”
凌霄嘴唇咂摸这两个陌生的字:呼麦。
遗憾的是,他根本看不清花印在唱什么,好像不是中文,难道是英文吗?
花印很陶醉,样子像被美妙的旋律带到了另一个广阔的地方,鲁夸也摘下毛巾,露出一张木楞楞的脸,手指不自觉敲着膝盖,打起了节拍。
凌霄知道,鲁夸不仅能听见,还能听懂。
没有旋律的歌曲如何能产生共鸣呢?他连最简单的语意都没法理解。
听障再次给凌霄带来手脚麻木的无措感,直冲天灵盖。
他握紧拳头想抓紧什么,松开却只有一团空气。
一曲终了,鲁夸红着脸拼命鼓掌:“牛逼!——”
凌霄很好地掩饰住了发呆,跟他一起鼓励花印:“唱得真好。”
花印:“你又听不见,怎么知道我唱得好。”
凌霄:“鲁夸都说唱得好。”
花印:“你不能从别人嘴里了解我。”
鲁夸一脚踹他肩膀上:“怎么就不能了!夸你你还不乐意了。”
他已经习惯了花印跟凌霄更亲密,也不计较,蹲下来按步步高的倒退键。
“你唱的是蒙语吧?我还以为你在瞎唱,不过你就算瞎唱,我也听不出来。”
凌霄这才恍然大悟:“我以为是英文歌。”
花印:“我就是在瞎唱。”
凌霄:“……”
鲁夸:“?你别逗我。”
花印懒散地把步步高递出去:“曲子不是,词是的。小时候我爸老唱,我半毛钱都听不懂,记得调子都算我天赋异禀了。”
略带沙哑质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开头那段呼麦很刺耳,乍一听像卡带,不过很快就进到花印清亮的嗓音。
东风破被花印洗掉一半,他的歌一唱完,立刻无缝对接周杰伦含糊不清的唱腔。
花印对鲁夸说:“该你了,你来唱。”
鲁夸:“我唱歌要命。凌霄会唱不?喊他唱首superstar,哈哈。”
花印:“你傻啊,他又没听过。”
凌霄知道他们在合计什么,也笑着拒绝:“我不会唱,只会生日歌。”
“不准唱生日歌!我爸以前唱的那首玫瑰,你还记得吗?”
“玫瑰?”
花印哼哼几声,鲁夸都说听过,中年男人最爱金曲,音像店的情人节专供,999朵玫瑰。
凌霄依稀还记得歌词,更加抗拒了:“那是唱给老婆听的,我唱不出来。”
“就是要等你谈恋爱了放给你女朋友听!跟我形成鲜明对比!”
花印狠狠掐他胳膊,厚棉衣下面骨头硬邦邦。
“唱不唱!快唱!唱一句!一句总行吧!就那个我要为你种下——”
“咚咚咚——”田雨燕来敲门了:“少爷们,出来吃饭了!麻溜点!花印,出来洗筷子!”
花印絮絮叨叨地督促:“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
凌霄张着嘴,犹犹豫豫,就是不肯开口。
鲁夸大笑,率先跑出去端菜了,还对花印说:“人家不好意思呢,我先走一步!”
花印想想也对:“那你一个人在这录总行了吧?嘿嘿——”
门被风风火火地甩上,又招来田雨燕两句骂。
红木板背后挂了好多女士包,从门框到门底一起抖,墙面连接处震起来肉眼可见的灰。
果然有人在就脸皮薄,凌霄和花印完全不同,他不敢随心所欲地展示自己。
有些人外表挺拔得像茂密的树冠,好像遇到雷劈都不怕,其实心里早就缩成一颗晒干的种子。
他用枝繁叶茂伪装自己,往外膨胀得越厉害,就越能包裹住小小的、贫瘠的内在。
磁带适时发出咔哒声,凌霄恍惚把手从按键上拿开,才发现翻录键一直没关。
他“蹭”地窜起来,步步高变成烫手山芋,他几乎条件反射把磁带取出来,又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
印面图案是纯黑色的LOGO,A面最后一曲播完,反过来B面继续播,第一首是《你听得到》。
凌霄想重新洗掉刚刚那段录音,不过会覆盖掉花印的,会被他抓起来打。
他干脆把磁带扔进书桌抽屉,眼不见为净。
抽屉没有上锁,堆满杂物,大多是花印的东西,英雄钢笔、卷笔刀、科学计算器。
凌霄冷不丁看见熟悉的图案一角,眉头立刻蹙起来,刚刚的无所适从顿时被凝固成了琥珀化石。
大番薯身穿蓝色唐装,笑眯眯地用红色座机打电话,老夫子跟他分别占一个石墩子,高矮胖瘦在一个画面里,冰天雪地中,蓝色依旧是大片主色调。
冰凉的靛蓝,迅速让人沉静下来。
凌霄垂眸,把抽屉合上了。
“凌霄,多吃肉,少吃菜,你帮杨积楼干活,他也不知道分你点肉回家煮着吃,那么点油水都舍不得,买彩票能中才有鬼。”
田雨燕不停给凌霄夹猪头肉,花印就从凌霄碗里捞花生米吃。
小菜是跟卤菜一起拌的,微辣,放了很多蒜末和生洋葱,鲁夸则荣幸地分到鸡翅膀和鸡腿。
花印小鸡啄米:“杨积楼就是抠!我还跟他说,等我们上初中了,让他在店里给凌霄留个床位和炉子,放学了能热点饭吃,他还说让凌霄付房租!”
凌霄兴致不高地埋头吃饭,饭桌上剩下三个人侃大山,说起了供销社的新房。
田雨燕:“鲁夸,上次你妈来供销社买灯泡,说在城中买的灯质量不错,你知道是哪家吗?”
“知道啊,在菜市场旁边,我房间灯还是自己挑的,紫色的,好像叫什么……什么明珠。”
花印:“我也要去挑自己的灯,带上凌霄一起,让他帮我扛。”
他屈起指节在凌霄的里脊肉条上用力一拱——
“嗷!干嘛!”凌霄吃痛地屁股一跳,不知道想什么心思,整个人神游天外。
“你今天怎么搞的,我妈跟你说话呢。”
凌霄:“阿姨,你说,我听着。”
花印:“你赶紧做生意,回头跟我一块儿帮我妈抬家具。”
田雨燕瞪花印一眼:“小没良心,就知道差使人。”
凌霄:“哦,可以的阿姨,你有事就喊我,我不是在家就是在杏林路,花花知道的。”
他吃饭很快,但不邋遢,端起碗扫米饭,碗光、筷光、嘴光。
吃饱了无事可干,他就抱胸坐着,时不时瞟一眼花印。
花印/心里发毛,又要锤他:“你看我干嘛。”
凌霄说:“你最近突然又很喜欢打人啊——”
鲁夸:“他做什么生意?”
花印背过身,把碗护在胳膊中央,跟鲁夸交头接耳,坚决要把凌霄排除在外。
田雨燕也吃完饭了,跟凌霄面面相觑,还有点尴尬。
凌霄他妈晚楠是一年前走的,走,不是去世,就是从孝山离开了,具体去哪儿没人知道,户籍显示祖籍在四川。
就给凌霄他奶奶留下张纸条:我去打工挣钱,给小治病,别找我。
这话谁信啊?
奶奶大清早轰隆隆敲开派出所的门,杨善东值夜班,一只眼睛还闭着,问:“咋啦?出啥事啦?”
奶奶的肺像个老旧风箱,把纸条塞进杨善东手里,再指指身后的孙子,慌里慌张的哭腔。
“媳妇儿!我儿媳妇儿跑咯!去把她找回来呀!”
杨善东为难地挠头:“啊,是失踪啊,还,还是绑架啊……”
“跑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自己跑的?还是跟人一起跑的?”
奶奶一把抱住孙子,两张脸贴在一起,她嚎啕大哭:“跑了!他妈妈跑了!”
杨善东把水塔院子全都走访了一圈,打听到田雨燕跟晚楠关系还不错,专程做了个问询。
田雨燕说:“她对儿子很好的,怎么会突然不打招呼就走了呢……”
“不知道,她从来没讲过,我也不知道她要走。”
“她对儿子很好的。”
田雨燕反复强调这句话,越说越虚,心里越没底。
对儿子好,是因为儿子聪明、能干、懂事,全家就指望这个独苗苗,一夜之间,聋了,谁心里能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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