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悦活了十六年,第一次知道“等人”是什么滋味。
红灯三十秒,她站在原地没动,脚底却像绑了两颗跳跳糖,噼啪乱炸。沈予安在对街,挺拔得像一棵白桦,路灯刚亮,在他身上勾出一条毛茸茸的金边。她忽然想起自己今早没洗头,外套还是上周堆在椅子背上的那件,袖口沾着油彩——昨晚帮唐苒苒画社招海报留下的。
她下意识把袖子往身后藏,又觉得自己这动作傻逼,于是昂首挺胸,像只准备开屏的孔雀,踩着绿灯倒数“5、4、3——”冲过去。
还差最后两步,一辆外卖电动车杀出来,贴着她的鼻尖呼啸而过。林一悦猛地后仰去,失去了重心,眼看就要一屁股墩儿坐地,忽的后领被人拎住——沈予安单手拽着她,另一只手稳稳当当,两杯饮料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一滴没洒。
“看路。”他声音低低,带着一点无可奈何。
林一悦心脏狂跳,不知是因为惊魂未定,还是因为后颈那一小块皮肤,正贴着他的指节,滚烫与冰凉同时炸开。她站直,咧嘴笑:“谢了,男朋友。”
沈予安把草莓拿铁递给她,面色不动:“是队友。”
“行,那好队友。”林一悦插上吸管,甜腻的草莓味灌满口腔,她眯起眼,“沈予安,你调查我啊?连我喝几分糖几分冰都知道。”
沈予安转身往公交站走,声音散在夜风里:“校论坛有帖子,【林一悦的十七个癖好】,第四条写了。”
林一悦愣了半秒,爆笑出声:“我无聊的时候发的,真的有人看啊!而且那帖子我匿名发的!原来你也在偷偷的看我?”
少年耳尖微红,没有接话,只把公交卡往感应器上一刷,回头看她:“上车。”
末班车的灯管嗡嗡作响。林一悦选了倒数第二排,把背包扔到里侧,拍了拍旁边座位:“队友,聊聊竞赛?”
沈予安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校服布料偶尔摩擦,发出细碎的窸窣。他掏出手机,划出一份时间表:“每周一三五晚上七点到九点,实验室集训;周六全天模拟;周日早上讲评。”
林一悦咬着吸管“嗯”了一声,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屏幕:“那周二周四呢?留给你谈恋爱?”
沈予安手指一顿,把屏幕锁了,侧头看她:“周二周四你自己做英语阅读,我检查。省赛初试在十二月,你词汇量不到三千,实验题再满分也拉不回语文作文。”
林一悦哀嚎一声,把额头磕在前排座椅背上:“沈老师,我申请退赛。”
“迟了。”沈予安从书包里抽出一本被翻得卷边的《高考英语核心短语》,拍进她怀里,“今天开始,每天背五十个,我随机抽测,错一个抄十遍。”
林一悦瞪他:“你是我谁啊,管这么宽?”
沈予安垂眼,睫毛在灯光下投出一弯极淡的阴影,声音低却笃定:“我是那个能让你自由的人。”
林一悦呼吸一滞,忽的说不出话。车窗外的霓虹像水流过,映得少年侧脸明明灭灭。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把她扛在肩头,说的也是这句——“一悦别怕,爸爸在,天空任你飞。”可父亲没告诉她,飞得越高,越需要坐标,否则风暴来了,连回巢的路都找不到了。
她低着头,把脸埋进英语书里,闷声笑:“沈予安,你好像个神棍啊。”
车到站,终点是城北的图书城。沈予安说,要买几本实验题典,顺便带她踩点——省赛就在图书城对面的科技馆举行。
夜已深,书城外有一条废弃铁轨,月光铺在锈迹上,像一条被岁月磨花了的银带。林一悦踩着枕木伸开双臂,摇摇晃晃地像走在钢丝上:“沈予安,如果我现在掉下去,你会不会...救我?”
沈予安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提着装书的塑料袋,声音被夜风吹得松散:“你掉不下去的,枕木宽十五厘米,除非你自己想摔的。”
林一只悦“啧”了一声,故意脚尖一歪,整个人朝外侧倒。下一秒,手腕被攥住——沈予安跨前一步,塑料袋哗啦作响,书角磕在她小腿,生疼。她借着力道扑进他怀里,额头撞上他锁骨,听见少年胸腔里一声急促的“咚”。
“林一悦!”沈予安难得语气发沉,“别拿安全开玩笑。”
她趴在他胸口,鼻尖满是好闻的洗衣粉味,混着一点薄荷的香味。忽然就没了闹腾的心思,小声嘟囔:“知道了,沈老师。”
沈予安松开她,转身继续走,耳尖却红得滴血。林一悦慢悠悠跟上,踩着他的影子,一步叠一步,像在玩一场无声的游戏。
图书城十点打烊,两人扑了个空。沈予安站在卷帘门前,眉头微蹙,像懊恼自己算错时间。林一悦却兴奋得很,拉着他绕到后门,指着一排生锈的货架:“我小时候来这儿偷过漫画,从员工通道进去,保安大爷打瞌睡都不会管的。”
沈予安抬眼,看向头顶摄像头:“林一悦,违法的事我不做。”
林一悦“嘁”了一声,双手合十:“就一次,买本书也算偷?我保证不拿别的。”
沈予安沉默三秒,从口袋里掏出学生证,走到保安亭,跟大爷低声说了几句。大爷笑眯眯按了遥控,侧门吱呀开了条缝:“小伙子,带女朋友去买吧,十分钟,大爷替你望风。”
林一悦瞪大眼:“你居然会刷脸?”
沈予安把门推开一条缝,侧身让她进去,声音低低:“我不会刷脸,但...我会讲理——告诉他我们急用资料,明天竞赛选拔。”
林一悦“哦”了一声,心里却想:原来讲理也行得通,那她以前硬闯算什么?算任性?算愚蠢?还是算单纯的心大呢?
空旷的书城,日光灯白得刺眼。两人穿梭在理科专柜,沈予安找书,她跟在背后,看他把一本本厚重的题典抽出来,像挑选武器。林一悦随手翻开一本,满页符号像外星文,她头疼地合上,却见沈予安微微弯腰,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清晰的桡骨线条。他指尖在一行公式上划过,低声解释:“这题用基尔霍夫定律,比欧姆定律少两步,会更省时间。”
林一悦忽然开口:“沈予安,你为什么非要拉我进队?明明有那么多学霸抢着来,却非得是我。”
沈予安动作一顿,把书合上,抬眼看她:“因为你不怕犯错。”
“啊?”
“实验题最难的不是算,是敢拆,敢接,敢短路。”他声音低缓,“别人怕炸,怕扣分,你不一样——你肆意,撒脱,你天生敢把世界翻个面,我需要你这种鲁莽。”
林一悦愣住,半晌笑出声:“第一次听人把‘鲁莽’说成褒义词。”
沈予安把书塞进她怀里,转身往收银台走,声音轻飘:“也是第一次,有人让我想翻个面。”
回校的路更远,公交已停运。沈予安扫了眼手机,叫网约车。林一悦却指着远处亮灯的摩天轮:“那在试运转,免费坐,去不去?”
沈予安皱眉:“明天还要早读。”
林一悦拖着他袖口,眼睛亮得像把碎星子撒进去:“就一圈,二十分钟,不会耽误你背英语的,走啦!”
沈予安垂眼,看那只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尖因为翻书沾了灰,虎口有一道旧疤,是她初二骑摩托摔的。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最难的是拒绝一颗真心,因为它从不按逻辑出牌。
他叹了口气:“就一圈。”
摩天轮升到最高点,车厢轻微晃动。城市灯火在脚下铺开,像一条倒置的银河。林一悦趴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用手指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我妈妈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谁想他们了,就冲夜空喊一声,他们听得见。”
沈予安站在她侧后,手插兜,声音被铁皮车厢衬得温柔:“那你喊过吗?”
林一悦摇头,咧嘴笑:“我怕他们真回应,我就舍不得长大了。”
沈予安微怔,忽然伸手,在她画的那颗星星旁边,补了一条直线,又一条,连成一只纸飞机的形状。林一悦侧头看他,少年睫毛低垂,神情专注,像在完成一道必须满分的实验报告。
“沈予安。”她轻声叫。
“嗯。”
“如果我以后想去很远的地方,比如南极,比如火星,你会拦我吗?”
沈予安收回收指,插回兜里,声音像夜风一样轻,却带着金属的笃定:“我不会拦你,但我会先帮你修好飞船,再在你降落的地方,搭一座灯塔。”
林一悦鼻尖一酸,慌忙转头,假装看星星。车厢转到最低点,工作人员拉开铁门,风呼啦啦灌进来。她跳下台阶,背对他挥了挥手,声音散在夜风里:“沈予安,明天七点,实验室见。”
宿舍门禁已过,林一悦翻墙进校,落地时踩到松动的井盖,“咣当”一声巨响。保安手电筒扫过来,她闪进冬青丛,膝盖被枝桠划出一道口,火辣辣地疼。手机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短信:【到宿舍报平安。——沈】
她盯着那串数字,忽然笑得像个傻子,回了一个“OK”的表情,又补一句:【草莓拿铁,无糖也甜。谢了,队友。】
屏幕暗下去,月光落在她指节,像给那条刚划开的口子镀上一层银边。她忽然觉得,自由不再是无法无天,而是有人在你翻山越岭后,轻轻问一句:疼不疼?
同一时刻,沈予安坐在自习室最后一排,把今晚买的书码好,最上层是那本《高考英语核心短语》。他翻开扉页,用钢笔写下两行字:
“To LYY:
愿你永远鲁莽,永远好奇。
如果世界太吵,就捂住耳朵,先听自己的心跳。”
写完,他把书合上,指尖在凹凸的字母上摩挲良久,像完成一场无人知晓的仪式。窗外,凌晨一点的校园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实验楼亮着一盏灯,像暗夜里唯一的星标。
沈予安抬头,望向那盏灯,轻声道:“晚安,林一悦。”
风掠过窗棂,翻动了桌上的日历——10 月 17 日,距离省赛初试,还有 47 天。
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亮出第一颗坐标。
——第二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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