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四年,冬。
宣平侯嫡子大婚,娶安相嫡女为妻。门当户对,宣平侯与安相甚为满意。
洞房花烛夜,红烛泣泪。安然神色浅淡地看了一眼新婚丈夫,复垂下眼,掩盖从眼底淌出的苦涩与坚决。
玉石一般的手,执起一只酒杯,她扬起一丝端庄的,属于未来宣平侯夫人的笑容。
酒液火一般烧过喉咙。
于此同时,京城城东安远将军府。
从府门陆续走出背着包袱的男男女女。他们有的年过花甲,有的正值壮年,还有的稚气未脱。每个人脸上神色不尽相同,却又含着一份相似的哀愁。
最后一个小姑娘走了出来,她像是舍不得什么似的,泪眼朦胧地回头望去。
这回头一望,让她失声惊叫:“走水了!”
破音的叫喊让聚在府门口的众人下意识回头——
没有月亮的夜空,将冲天的火光衬得无比刺眼。
他们领了应得的、足够安顿下半生的银钱,便被小姐打发出府门。从此便不再是将军府的下人。可是这里面多少人从出生就在将军府,府中主子又待他们极好,心中情谊又怎么能舍得……
是以他们虽出了府门,却聚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去。
率先从怔愣中反应过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她年轻时便侍奉将军府夫人,后来又一手照看大夫人的一双儿女:“小姐和夫人还在里面!”
这一声急切的悲泣唤回了众人的七魂六魄。
年富力强的侍卫放下包裹,撸起袖子就要重新冲进去,却被一个早已泪流满面的女人拦住:“全部回来。”
侍卫们迟疑。
女人浑身透着精明能干的气质,只是额间发丝凌乱,双目布满血丝:“别进去。这是小姐的安排。”
老婆子急了,推开女人自己就要往里走:“云兰,你怕死,我没什么好怕的!我这辈子就是将军府的人,主子出了事我也活不了!”
女人强撑起来的冷静随着这一推搡,终于支离破碎。她声音发着抖:“将军和长公子留在塞北,尸骨都没能回来……夫人的心病药石无医,你要小姐一个人独活于世?”
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老婆子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声音:“还有老奴在!只要老奴活一天,就会陪着小姐一天!”
那最后一个出来的小姑娘也怯怯应声:“阿青也会的,是小姐把阿青从妓院赎出来,阿青这辈子跟定小姐。”
人群里几乎所有人都附和,但凡是将军府的下人,几乎都受过主子的恩惠和关照。哪怕将军府已然不复从前,他们心中,主子依然是主子。
云兰毫不顾形象地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口脂都被抹花。她一个人拦在府门口,面对激动的众人:“你们陪?拿什么陪?”
"你们能让将军和公子回来?哪怕是寻回尸骨呢!还是你们能让夫人回来?"
“那宣平侯嫡子风流成性,一月前要强抢小姐为妾……为妾啊!我们中有谁拦得住?可是今天,安家大小姐就与他成婚,婚事这么仓促到底是为了谁?我们没本事护住小姐,是安家的大小姐用自己的婚姻大事舍身相救!”
“可是这种事,一次没成,下次呢?京城中像宣平侯嫡子的纨绔少爷少了?有谁像安家小姐一般与我们小姐情谊深厚?”
众人渐渐不作声了。
云兰惨淡地扯出一个笑:“放火这事儿,我早知道。”
“郎中断言夫人活不过七天,那时候宣平侯与安府结亲的事满京城都知道,所有不知情的人都在说门当户对!小姐就这么守着夫人,偶尔走到街上去,就听到这满城的风风雨雨……”
云兰哽咽:“小姐什么都知道,知道安家大小姐是为了她……”
“反正我看不下去了,小姐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还不如早早与将军公子和夫人团圆呢。”
门外的喧嚣,隔着冲天的大火,隔着尚存的将军府宅,是传不到沈如雁耳朵里的。
她穿了一身嫁衣一般鲜红的劲装,对着镜子,仔细整理好腰带。
长发扎起高高的马尾,却又不伦不类地插着一根金钗,钗头用金玉雕成一只振翅引领的大雁。
母亲的棺就停在灵堂里。灵堂的供台上,还摆着两座沈姓墓碑。
烈火带来的灰尘已经侵入灵堂。
沈如雁脸上不施粉黛,却仍然张扬而艳丽。她在朦胧的烟尘和晃眼的火光里,平静地双膝跪地,叩首。
先父沈戎之墓。
先母顾慧言之墓。
兄长沈知墨之墓。
爹,娘,阿兄。
承你们庇佑,女儿一生离经叛道,恣意洒脱。原以为这双手挥得起长枪,拿得动重弓,勒得住高头大马,便能守护心中所爱。
可惜,女儿无能。
爹和兄长的尸骨,女儿没本事找回来。娘的身子,女儿没本事治好。
女儿不孝,这便来同你们告罪。
沈如雁直起身,摸了摸头上的金钗,想张嘴说话,喉咙里却没能挤出一丝声音。不知道忍了多久多久的眼泪,顺着脸庞留下来,流进嘴角,咸涩得发苦。
“火太大了……”她终于说:“灰尘熏得眼睛疼,嗓子也疼。”
沈如雁的声调竟带着一丝亲昵,在空空荡荡的灵堂里自言自语,不知道在冲着谁撒娇:"原来跪着那么难受,你还跪了那么多次。"
“你都不说痛的,我就真以为你不痛呢……你总爱逞强,总爱骗我。”
“安然,我有点想你了……”
“但是我想你就够了,”沈如雁在烧进来的火焰里轻轻眨了眨眼,火光映得她眉眼缱绻:“你不准想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想。”
宣德二十四年冬夜,宣平侯嫡子洞房花烛夜,安远将军府的火烧了一整夜。
次日,云兰谎称安家远房亲戚,为宣平侯嫡子的新婚夫人带去一截断枪。
这柄枪原本在熊熊烈火里被插在灵堂外,矗立在炙热的火中,直到被烧焦了枪杆,断成两截。系着长缨的一截滚在角落里,躲过了火,后来被云兰重新找到。
没人知道昔日的安家嫡女在拿到那柄断枪后,关在房间里的一整日都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在宣平侯嫡子忍不住破门的前一刻,她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盘成的发髻中,一抹青丝成雪。
后来见过宣平侯嫡子夫人的都说,宣平二十四年的冬天在这位夫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那一抹像雪一样白的发丝,和永远系在手腕上,不知用什么编成的红绳。
这篇不会很长,大家当个故事看就好[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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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妆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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