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笼子2

陆菀枝知道,自己不过是圣人与太后博弈的牺牲品。太后对她,从未有丝毫母女之情,反倒是厌恶透了她。

五年前,太后本欲临朝称女君,陆菀枝偏在这时候被圣人挖出来,引发儒生议论之潮,高涨的舆情彻底打翻了太后的算盘。

这笔账,太后一直等着跟她算。

如何算?倒也简单,只待她长大成人,以她联姻便是,也算物尽其用。

前阵子太后挑中了赵家。

赵氏家主乃英国公,英国公之子为尚书令,尚书令三个儿子,一个在吏部任职,一个在户部任职,皆是一表人才,偏这第三个……

陆菀枝要嫁的这第三个,却是个风|流纨绔,扶不上墙的烂泥,为人行事素来荒唐至极。

如今六礼已过了三礼,再过几日便是文定宴,届时与赵家交换聘书,这婚事便是彻底定下了。

被这一提醒,陆菀枝悲愤盈怀,回头看了眼钱姑姑,对方正勾笑望着她,笑里头果然有着浓浓的得意味道。

她不得不承认,将来嫁入赵家,若没有钱姑姑秉太后为倚仗,那纨绔不知会如何磋磨折辱于她。

这枷锁,可不是她想解就能解的。

陆菀枝顿觉浑身寒凉,当下装作不懂那话里的意思,只回以一笑:“多谢姑姑提醒,那明日我得多玩些时候再回来。”

她转身推开门,外头清爽的风拂在脸上,吹不去额间的冷汗。

这辈子,大约是一定要被谁捏在掌心,再不得自由的了。反抗一遭,虽争得了出门的机会,她却更加的迷茫了。

长远来看,她的反抗也不过是徒劳罢了,反会惹怒对方,寻机再狠狠拿捏她。

一时之间,她忽然想跳进前头的翠萍池,溺死了算了。

陆菀枝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没去跳,只是提步往自己的锦茵馆回去。

一直候在聆恩斋门口的婢子,默默跟上。陆菀枝听见身后轻响的脚步,感觉像是脚链子拖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她的贴身丫鬟画屏。

今早她说那句俗语的时候,只有画屏在侧,显而易见,这画屏是钱姑姑的人。

陆菀枝早知道,可知道又能如何,她连换个人伺候的权力都没有。

思索着自己的处境,她不知不觉穿过曲桥,走进对岸的水榭中。

先前欢笑着喂鱼的几个婢子见她过来,一时都息了声,退到墙边冲她屈膝行礼。

陆菀枝莞尔,顺手拾起长椅上的鱼食盒,抓起一小搓食子丢进水中。

金红相间的锦鲤翻滚着抢得欢,挤出咕嘟水声,那只路过的乌龟也又被挤得打圈儿。

依然是有趣得很,却并未闻笑声。

陆菀枝回头瞥了眼,见几个婢子还都低着个头,压根儿没有看池子里的鱼。

萧萧黄叶飘落水面,荡起浅浅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

她顿觉无趣,心中生起一丝歉意与尴尬,悻悻放下食盒,出了水榭。

不论在聆恩堂里如何卑微,在人前她还是四品乡君,是太后脸面的一部分。

位高者不屑于她为伍,位低者又不敢同她欢笑,所以那一丝歉意之后,便又跟了一抹孤寂。

罢,还是回去自个儿呆着吧。

早黄的叶子随她的离去翩然落下,待陆菀枝消失在石子路的尽头,方才喂鱼的三个婢女才松了口气,把头抬起来。

“乡君不会生气吧,刚才实在不知她在聆恩斋,不然可不敢笑那么大声。”当中一人捂着胸口担忧起来。

她旁边的圆脸婢女便笑道:“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乡君素来宽厚,怎会生气。”

话落,又闻另一方脸婢女笑道:“是啊,她原比咱们还不如,又不是金尊玉贵过来的,这点小事,生哪门子气。”

虽是一个意思,可这话却不中听。圆脸婢女皱了眉头:“要你这么说,那太后娘娘出身也不高,也不如你咯?”

“我可没这么说!”方脸婢女忙狡辩,“太后娘娘生养了圣人,可与那只会沾光的不一样。”

圆脸婢女有些生气:“要说沾光,咱们才是沾光。你说,哪回过节乡君不是大赏银子,给咱们许多好处。”

“那又如何,”方脸婢女不屑,严肃起脸,“听好了,咱们几个也算有些交情,我今儿才提醒你们一句——别动不动就夸乡君如何如何好,这话钱姑姑可不爱听。”

“钱姑姑钱姑姑!你老说钱姑姑怎样,你既自诩聪明,怎不去巴结她!”

圆脸婢女本就不喜她那自以为是的样子,“我娘可教过我,做人要知恩图报,我管她钱姑姑爱不爱听呢,我就觉得乡君好。你这么埋汰乡君,我看分明就是嫉妒!”

“你!”方脸气得脸青。

是啊,她是家道中落了才来伺候人的,时常忍不住骂老天不公,凭什么麻雀变凤凰的那个不是自己。

她就知道,有些人平日和她要好,却背地里笑话她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好啦好啦,怪我多嘴,你们别吵了,快来喂鱼吧!”一开始发话的婢女听不下去,笑盈盈拉着两人劝。

可方脸婢女被戳了痛处,哪里还呆得住,当即甩开对方的手:“好啊,我今儿就巴结一个给你们看看!”

她走出水榭,冷冰冰丢出一句,“咱们以后各走各的吧,也别说什么朋友不朋友的了。”

“哼!谁稀罕跟你玩儿!”

三人不欢而散。

却说陆菀枝。

她回了锦茵馆,上午学了棋,午后又学了琴习了字,晚上练了会儿坐卧仪态,亥时准时沐浴就寝。

五年来的每一日,几乎都是这么重复过来的。

睡前,钱姑姑照例要来看一眼,隔着珠帘提醒道:“乡君莫忘了抄写《女则》。记住,但有一个错字都要重抄。”

陆菀枝瞧着镜中自己那张疲惫的脸,懒懒应了句:“知道了。”

听到她乖乖的,钱姑姑满意地勾起一笑,这才离去。

之后一室安静。

画屏为她拆头发,伺候的几个婢女没发出一点声响,与钱姑姑一般的严肃。

钗环的搁放发出轻微的细响,陆菀枝剥下手上的素银护甲,放入紫檀盒内。

护甲脱下来,露出如葱的手指。曾经粗糙的双手,已经养得白嫩细腻,没有一点茧子。只是,那左手断了半寸的小指,却是无论如何也养不回来的了。

她的手指是当年替田主家铡猪料时,不小心铡断的。

与那涉农的俗语一般,这只小指头见不得人。

所以她的护甲是日日都得戴着的,虽都特意做的是小巧素雅的款式,却无论如何都戴得不舒服。

她的起居之物,无不精美奢华,成套的越窑秘色瓷、龙泉青瓷,赤金、银具、玉石、象牙、珊瑚……

别人当宝,她却觉这些与这护甲一样,不过是昂贵又漂亮的锁链罢了。

拆好头发,陆菀枝便上|床躺着了,许是今日经历了些事的缘故,明明累了,却辗转反侧许久都入不了眠。

她想起婚事,越想越堵得清醒。

太后曾与她说,若非靠着自己这层关系,她连嫁纨绔的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不许挑剔,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其实,陆菀枝并不稀罕什么高门世家,若一定要嫁人,她梦想嫁个读书人,清贫度日,胜在心安。

亥时末,她还是烦得睡不着,终于坐了起来,叹口气,塞上跣子,撩开了珠帘。

珠帘晃动的脆响惊醒了外头守夜的画屏。

“乡君这是要去哪儿?”

“睡不着,喂鱼去。”

画屏想拦,陆菀枝却已径直往外去了,看样子是听不进去劝。

画屏也就不劝,忙取了件散点小花锦的薄披风,又从紫檀盒子里翻出护甲来,紧赶慢赶地追上去。

“乡君留步,别忘了护甲!”

陆菀枝不想戴,可扫了眼画屏那张门神一般冷肃的脸,又放弃了任性,接过护甲戴在小指和无名指上。

若是被人看见她缺失了小指,给她起了诨号,如什么“猪料乡君”,太后的脸定要气歪的。

夜沉如水,陆菀枝又来到翠萍池,趴在水榭栏杆上,一点点地撒着鱼食。

画屏被她远远留在长廊尽头,不许跟过来,可这丫鬟却依然像个门神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

四下静谧,唯闻夜虫叫唤。

水榭上方挂着的两个灯笼静悄悄地亮着,倒映在微波荡漾的水面。水面上鱼儿游过灯笼倒影,争抢着食子,与白日里一样的有意思。

只可惜心境使然,她却未能觉出快乐,反倒独坐水榭,令她又添加了一些孤独之感。

转念想到明日可以自由出门,陆菀枝才稍感欣慰。

听说那位打了胜仗的河西道行军副元帅,是从小兵卒做起的,班师凯旋之前已荣封了骠骑大将军,回来之后,还不知会有何等封赏呢。

对这位大英雄,她了解得不多,因是日日关在府中,就连大军凯旋也是从丫鬟嘴里听说的。

便只知他出身乡野,是凭本事统的兵。

同样是起于微末,她也很想打一场那样的翻身仗。

敬佩之外,陆菀枝不禁有些好奇,他如今光耀凯旋,圣人和太后必定都想争取他的站队。

他会选择哪一边呢?

唉,不管这位选哪一边,好像都对她没好处,毕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陆菀枝撒出手里最后一点鱼食,下巴搁在栏杆上,懒懒地叹息。

正是愁苦中,忽闻角落里传来窸窣声响。

她立时抬起头:“谁在那里?”

画屏听到动静,忙从长廊那头赶过来,嘴里厉喝:“乡君在此,是谁鬼鬼祟祟躲在暗处!”

话落,角落里便有一婢女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冲到陆菀枝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乡君!求乡君救命啊!”

画屏跨进水榭,正要训斥,陆菀枝抬了抬手,满面不悦:“我没许你过来,你怎可擅入。”

画屏:“此人或许心怀不轨,奴婢担心乡君安危。”

陆菀枝:“你出去。”

画屏愣了一愣。

往日乡君是极好说话的,今儿怎的有了脾气,口吻竟这般的冷。

她原地立了片刻,到底听从地下去了。

陆菀枝打量了几眼跪在自己面前的婢女,觉得眼熟,依稀记起是今儿在此喂鱼的小丫头之一。

“你求我救谁的命?”她问。

那婢女先是咚咚磕了两个头,才哭道:“求乡君救救曦月!”

曦月是谁?

一番询问,陆菀枝很快弄清楚了。

今儿早上在此喂鱼的三个婢女,一个叫曦月,一个叫金彤,还有一个便是眼前这个,叫晴思。

因是争论她归安乡君好不好,曦月与金彤斗了嘴,哪知金彤转身就告到钱姑姑面前,添油加醋说曦月阿谀谄媚,不安分。

钱姑姑哪有听不明白的,当即让人把曦月关进柴房,说要择个杂役配出去,又将金彤留在了身边做事。

陆菀枝听完,当即心塞得厉害。

她可算是知道自己为何在这府里寸步难行了。

——但凡谁敢说她好话,就要遭钱姑姑清算,长此以往,谁还敢向着她呢,不论她多宽厚,给出去多少赏钱,也很难笼络到人心。

这叫曦月的婢女是因她才被钱姑姑罚的,陆菀枝若不管,以后可就真的彻底没人敢替她说话了。

可若是管……

想到还要与钱姑姑那块老姜争锋,陆菀枝便心头发虚。

相比起曦月,她其实更担心眼前这个婢女的处境。

陆菀枝虚抬了抬手,让那婢女起身:“你来找我求救,可知若被钱姑姑知道,下场必定比曦月还惨。”

晴思泪眼婆娑,却是一脸坚定:“可曦月是我好姐妹,几年前奴婢生了场大病,还是曦月掏了积蓄请来大夫救我,如今,换我来救她。”

听得这话,陆菀枝蓦地恍惚。

自打来了长安,已是好久不曾感觉到人与人之间,这样单纯的情谊了。

一时令她想起那些年在乡下,清贫却又幸福的日子。那时候,大家相扶相携,饥荒、洪水都熬过来了。

也就一瞬间,她觉得鼻子酸。

罢,这两个婢女既是因她受难,她纵是泥菩萨过河,也得豁出去救一救。

看来,今儿在聆恩斋与钱姑姑的那场争锋,不过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斗法,第一步,应是先保晴思的命,不能让她落单。

“明儿你就随我出府吧。”陆菀枝抬头,望向大门的方向。

她倒要看看,自己这么明着保晴思,钱姑姑是要跟她对着干,还是老老实实把曦月放了。

陆菀枝:去看热闹

卫骁:你好,我是热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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