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片子拍得是真不错,第二天小范围传播之后,她哥电话就打来了。
打过来,不说话,两人就僵着。
你不说,我也不说,看谁沉得住气。
梁依山捏着电话,干等着。
然后,梁秀挂断,半小时后发来了消息。
一个字:
扯
无非是嫌她步子迈得太大,怕她扯到裆,梁依山还是很懂梁秀的,懒得回。
心道这算什么步子大,心大才能办好事。
现在她就等着唐月满那边来消息,什么时候把手上的《骑驴问道图》送出去,什么时候才是双剑合璧,杀韩九珠一个片甲不留!
玉京的天气开始转冷了。
这天下着小雨,画廊那边一个电话,叫来了梁依山。
见唐月满,她要花心思打扮,选了一件亮黄色的旗袍,也是周家姐妹一起做的,外头一件小坎肩,整个人要贴近旧时代,却又不显出日暮西山的颓气,就必须得在颜色上下功夫。
她先到,唐月满约的是下午,她便喊这边的工作人员去买咖啡,由她看店。
许久,听见唐月满那娇憨的声音:
“小山今天在,正好。”
唐月满被贺钦原扶着手,慢慢走来,梁依山迎上去,两个女人同样珠光宝气,却压不住贺钦原的那股精气神。
梁依山知道,有一种气是专门养人的,那就是往高处走时,其他人仰望时泄露出的服气,越被人羡艳,就越像吸血鬼,吸足吸饱便能恢复精神,这种气润养人,连觉都不用多睡,再懒怠的人也能变成一天只睡四个小时的高精力人群。
看来贺钦原有底气能升财委会副主任。
这不是梁依山第一次见到他,可这些年,依旧叹服此人保养之好,能力之高。
约莫四十出头,身材挺拔,没有一丝发福迹象,他有打羽球的爱好。
穿着灰色三件套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鬓发一丝银霜都没有,面容轮廓深刻,鼻梁高挺,薄唇尽显疏离。
还有那双眼睛。
太像了!
五官细节倒不是一比一复刻,主要是那股子神韵,贺钦原久居高位,再加上年纪到了,深沉深厚,看人的目光似寒铁。
傅西流年纪轻,更野更烈,但又喜欢刻意压抑,装出一副礼貌又温和的假象,所以两人更像。
她是唐月满现在就得拉着两人去做亲子鉴定,必须全程跟进,他们俩谁说不是亲生父子都不好使!
“小山现在在搞艺术?你爸爸说你想玩基金,现在也不玩了?”贺钦原声音响起,温和,带着长辈式的关切笑意,终于让梁依山回神。
背后一阵寒意,因为她摸不准贺钦原知道多少,不玩基金,她一直都是用安芮的名义、安芮的钱在玩,她爸压根不清楚这事。
“哪里,都是小打小闹,不值得说咧。”她大大咧咧地摆手,真当自己的生意是玩票性质,继续将两人往楼上引。
贺钦原温和地看着她,眼底,意蕴深邃。
停在《骑驴问道图》前,这一幅是打印的,挂了出来。
唐月满眼尖:“打印的,也是,那幅收起来了吧?”
“收进库房了,钥匙得等等,刚喊人出去买咖啡了,劳烦两位在这边陪我唠唠嗑了。”梁依山不好意思地笑,像个愣头青。
三人在玻璃圆桌处坐下,梁依山显得拘谨,笑得很腼腆。
又看贺钦原问唐月满冷不冷,不避她对着自己老婆嘘寒问暖,梁依山像是羡慕:“贺叔唐姨,您俩感情真好!”
唐月满回以温婉一笑。
人都已经为了他们装成孙子了,不讨个彩头说不过去。
话锋极自然地转弯,打得人猝不及防。
“可惜今天我男朋友不在,贺叔,也不知道唐姨跟您提过没,上次我带着他和唐姨一块吃了顿便饭,他运气好,长得和您年轻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贺钦原拢着唐月满,依旧温和地看着她,似悠然自得,只是好奇她说的这人是谁,到底有多像。
唐月满吓得瞪大了眼,梁依山还笑,像是晚辈对长辈幸福生活的纯粹羡慕,又像是个大傻子,唐月满怕不怕她完全没看出来。
空气凝滞。
“我催下吧,买个咖啡这么久,指不定去哪野去了。”梁依山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
敲打到这个程度,她舒服多了。
就在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梁依山骤然绷紧了身体。
这脚步声她早听熟了,天天在家里听,重量,跨度,了然于心。
三人的目光皆循声望去。
步伐停下,人出现。
他应该在玉大上课,他今天有课!
可傅西流还是出现在了这里。
一件棕色夹克,肩头还沾着雨珠,室外的湿气都被他带了进来,手上拿着四格托盘,端着咖啡,冲他们微笑。
“咖啡买回来了。”他迈步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桌上。
梁依山胃部痛起来,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面上很惬意,像真是吩咐他去跑腿,轻声呢喃:“辛苦,下雨天跑一趟不容易,来都来了,坐吧。”
个吃里扒外的,招呼不打一声就敢跟过来,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
“贺先生,唐夫人。”傅西流拿咖啡店提供的餐巾纸,慢慢擦拭自己肩头的雨水,随口打招呼,态度不算恭敬,像对待平辈。
“哦,原来是西流,小山刚刚还和我们提起你,说你和我长得相像。”
贺钦原大大方方地提出来,两个女人心思轻飘。
唐月满肯定在想,这是要过明路,还是继续遮掩,毕竟贺钦原要准备升副主任,紧要关头不能出现重大舆情。
梁依山想的就比较单纯,这老狐狸挺会装,要不自己再贱点,做个大奸大恶之徒,提提傅不苦。
她捧起一杯咖啡暖手,不好意思道:“原来认识!我还以为……其实我之前就在想,缘分很玄妙的,说不定西流和您认识呢,没想到还真被我猜中了。”
小狐狸玩不赢老狐狸,话一出来,贺钦原立刻一剑刺来:
“当然认识,很多年以前,周老师,也就是你爸爸见到了西流,也说他像我,看他过得辛苦,才让你们家的基金会资助他。小山,周老师不跟你说这些肯定有他的考量,你是个心软的孩子,谁落了难都要拉一把,是不是?”
梁依山小口啜饮咖啡,没第一时间回答。
咖啡豆选用的是圣海伦娜,她送给老板的,今年年份好,圣海伦娜乘上好天气的东风,柑橘香气明显,果味十足,是她最喜欢的甜口,但凡是画廊派出去买咖啡,老板都知道给她用圣海伦娜。
圣海伦娜本身是一座海岛,是世界上最孤立的岛屿,梁依山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中转站,是监狱,曾关押落败的拿破仑。
拿破仑喜爱珠宝,在自己的宝剑上镶嵌了一颗一百四十克拉的摄政王钻石,现存枫丹白露博物馆。
枫丹白露在十年前遭窃,其中有韩九珠他老爹挚爱的纯银马首,有唐真然的画,有多件无价之宝。
她说缘分很玄妙的,是真这么认为,世界太小,任何人都逃不脱六人定律,任何事都有丝缕关联。
而她伸手拉人一把,只是将丝丝缕缕加固,让本该串联起来的一切更连贯流畅。
放下咖啡,梁依山握住傅西流的手,不顾他的怔愣,淡笑:“这些年,你辛苦了,我不怎么过问父母的决定,要是早点认识你该多好。”
傅西流心中惊涛骇浪,深愧今天听了贺钦原的话来到这里,他是不是,给她添了很大的麻烦。
可贺钦原说,只是见一面。
只是见一面。
可她说,早点认识该多好。
“西流,钥匙在你手上吗?”梁依山问。
什么钥匙?
傅西流唇微掀,却诡异地顺着她点头:“嗯。”
梁依山站起来,还牵着他的手不放:“那我们这就去把画拿过来,毕竟是唐姨的本家,要是您真心想要,我不该藏私。”
跟她走,立刻,马上!
往下走,在台前站着的员工迎上来,梁依山问她拿过钥匙,在她惊疑的目光里,带着傅西流走向库房。
门一开,画就随手搁在架子上。
毕竟不是真画,保存环境不需要太讲究,只拿盒子一装摆在外头,箱子都没进。
库房的灯冷冷的,窗户都没有,像手术室,无影灯打下来,要拿刀子割肉。
“所以你为什么会来?”
梁依山声音淡淡,不像生气。
想说只是来见一面,可这个作为答案太拙劣。
看她,这件亮黄色的旗袍之前在衣帽间见过,他亲手套上防尘袋收好的,外面那件蕾丝钩织的披肩,她说穿着难受,要不丢了吧,可是今天还是为了好看穿上了,肩膀会不会已经红了?
“说话!”
他觉得自己该死,情绪没有出口,其实不该考虑那么多,不该犹豫,破罐子破摔,反过来问她:
“看到我出现很意外吗?失望?是不是觉得我又坏了你的事?”
停下,快停下,不要再说了——
“你之前说过什么,不会再拿我的身世当饵,可是刚才呢,‘跟贺钦原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梁依山,你他妈拿我当什么?”
画盒子被梁依山抓在手里,还是太抬举傅西流了。
她今天真没生气,甚至索然无味,好吧,傅西流出现时确实有一瞬的心潮澎湃,只是现在,索然无味。
“拿你当狗,”她笑道,“你知道吗,我就算瞎了,也看得出来,你就是贺钦原的一条狗,你怕他,你讨好他,是你自己不想当人,因为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敢确定,你连好奇都不敢,你就是一条被他拔了牙的狗。”
太刻薄,太尖锐,戳心窝子。
宁愿她骂他,质问他,朝他疯言疯语……
求求你,梁依山,别这么说,别撕开那些……
画盒子挑起他的手臂,梁依山绕过他,傅西流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牵着的手已被她松开。
她往前走,抛下他,关了灯,把他留在浓重的黑暗里,放任他被吞噬。
这一幕好像很久以前就出现过,好像他总是被抛下。
“梁依山!”
求求你,回头,他还可以解释,还有机会。
上天听到他的祷告。
梁依山回头:“快跟上,要是你敢坏我的事,我保证我下手比贺钦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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