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鲤泮皇都栖凤城东北角——
是夜,星光寒气,雾霭沉沉,萧瑟肃杀之感陡然而生。
数十人围站,却只听得火把“噼啪”作响,一缕烟气燃起升空,随即消散。
在场众人虽不发一言,但凭谁也能察觉到这静谧中涌动着的焦躁。
忽而“哒哒”马蹄声响起,有愈演愈烈之势,抬眼望去,七八人骑马渐近。
临到众人身前,这几人自马背跃下,肩披月华,脚踏青石,皆是面冷如霜,气势汹然。
自执火人群,一彩衣杏目的侍女挣脱拉扯奔出,不过三两步便歪倒在前。
词难成句、絮如断珠,哭泣声被侍女强制压抑,却又随着诉说呜咽帮腔。
只见为首四人皆是眉头紧锁,脸色凝重,更有一蜂腰猿背者,听罢侍女哭喊,不顾呵斥便径直走向火把围就的焦枯轿辇。
扯下挡在轿门前欲息事宁人的王府外衫,他解开绛红披风,小心拢着探入轿内——
钗簪尚在,发髻半毁,坐靠在轿内的人儿已不复记忆中模样的丝毫,在与轿辇同样焦枯的残躯之上,炭黑纤手正死死攥着一封书信。
烧痕婀娜,腾跃在纸张边缘,其上墨迹隐隐可见。
休书……
男子眸色一沉,回想当日结亲时那眉眼含笑的女子,如今却了无生气,不禁悲从中来,再难忍心将她抱出。
“此乃峰回路转,扭转乾坤之秘宝。”
仿若想起什么,男子紧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盈着润泽光芒的物件儿,似暗觉不妥,他小心回首,扫视轿外围观众人。
意外目睹一场眼神交锋,男子却只能紧咬牙关,遏住眼底即将涌出的滔天愤恨。
许是过于用力,他捏拿物件儿的手指被硌得发白颤抖,而入骨疼痛也终于将他唤回神来。
深吸一口气,他尽力抛却身后几人的古怪,而后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秘宝塞到焦躯口中。
只消一瞬,这身躯竟唐突地呼了一口气来。
……
“崔郎将何不就近将婉儿安置在王府?孤已传唤御医前来,即刻便行诊治。”
开口男子衣着单薄,精白绸子的里衣绣有瑞兽,他衣襟略松,似是抽解外衫时过于用力所致。
“不必。”
自轿内退身,他搂抱着绛红披风裹着的身躯,不敢撒手。
同行者中有一年岁较大者,似为其兄,听他如此应答桓王,不由得厉声提醒。
“三郎!”
“我说,不必。”
转眼相看,他迎着责备目光不让分毫,只泄愤般紧咬牙关,一字一顿吐出。
什么尊卑礼法、什么长幼有序,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回看怀中那轻若浮羽的身躯,心中只觉悲凉。
如若他方才没有回头,他本还只是痛惜,可偏那一眼,他看到了不该属于此刻的惊诧与试探——
那绝不该由痛失亲妹、休妻遇袭的二人所发出的。
他不肯多言,只是向来清湛温和的双眸第一次变得如此阴沉。
用眼神逼退前来劝阻的兄长,又用身躯遮挡欲要靠近的桓王,他大步阔行地向来路走去,他要带他的胞妹回家。
夜寒雾浓,不知怎的,忽而扬起一阵狂风,吹得众人急急遮目,歪头缩脖。
唯他一人,顶着朦胧月色,怀抱绛红,无限哀意地看着寒风引诱雾气,似烟非烟地萦绕身侧。
“三哥!”
又是一声短促急唤,只见一眉间浅痣的锦衣少年跑来,凑近他身旁。
“家宅甚远,我已重金租用附近民宅,屋面不大,但够四姐姐养伤。方才我撞见柏舟离去,已告知他具体地点,二嫂嫂携着医药箱应能很快寻来。”
“好。”
男子点点头,再转身时,仍旧带着满脸戒备。
他双眼如鹰目,锐利而冰冷地打量对面几人,虽未发一言,但那视线充分明说他的蔑视,蔑视他们所有的龌龊与勾当。
夜,再度沉默,只是寒风过后,那浓雾又黏腻地纠缠过来,伴在几人身边,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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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死寂过去已半月有余,此日为三月二十七,崔府之内,安静忙乱。
屋外是丫鬟小厮来回奔走,屋内却只有主仆二人。
典雅的红木榻上,纱幔半遮,一女子松松垮垮地绾着发髻,只着浅黄色兰花绣纹的里衣半倚着身子,满脸的生无可恋,而身边人却还在喋喋不休。
“崔清婉”瞟了一眼在榻前不断踱步的侍女,桃面杏目,乌发彩衣。
明明是足够机灵的模样,怎么就这么没眼力劲儿呢?
“被休一事我知晓四娘定是受了打击,但现在不是意志消沉的时候。”
“郡王休妻本就是大事,可桓王未曾禀明圣人,也未曾告知崔家就擅自做了主,现在京城里早已是议论纷纷。”
“自然,有说四娘不是的,也有指责桓王的。”
那侍女虽是十七八的模样,说起话来却是清晰缜密、思量有度。
只是她一口一个“四娘”,听得人心生烦躁,让倚在榻上的“四娘”本人更是忍不住撇了撇嘴角。
“大郎君一听说四娘被休回家,当夜便下令府中仆从不许多生口舌,只当四娘还是未出阁的娘子,绝不许任何人轻看了四娘。”
“更别说二郎君、三郎君,就连远嫁余杭郡的大娘子和荥阳郡的二娘子也在这几日里加急送来书信关怀四娘。”
“崔清婉”眉尾抽动,显然是对这突来的兄弟姐妹们有些不适。
而且她也不知这崔家一大家子是真的亲近还是见了面只点个头问好的交情,所以只能在脑中将所有应对的方式都假设了一遍。
看着榻前还在不停言语的侍女,“崔清婉”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姑娘是根本没给自己留一点儿插话的余地啊……
“只是那夜四娘从桓王府离身时,不知怎的竟被神雷击中,此番劫难也多亏是四娘才逢凶化吉,现下虽说已昏迷了半月有余,可眼见着四娘还是日渐康复了起来。”
“听闻圣人知晓此事后,也曾在早朝间问大郎君有何见解。大郎君只说‘天子尚且不知,想必非天罚也’。”
“而后圣人未再多言,只是前些日突地下了旨意,说四娘虽和桓王两宽,但念在昔日情分上,仍赐四娘正三品云中郡夫人的身份。”
嗯?!
听到此言,“崔清婉”本涣散走神的目光忽得一亮。
正三品郡夫人?
这是有编——啊不不不。
咳咳,总之这意思是说自己还有俸禄可拿?
可以可以,这样看来目前这个身份大概是经济上已然独立,多半能少些约束,但不知正经办起事来有多大用,就怕只是个荣誉头衔。
啊——拜托——我想回家——我讨厌陌生环境啊——
坦白说,她也做过那种天选之女的美梦,什么穿越后呼风唤雨、肆意潇洒,或者美男无数,尽都拜倒自己石榴裙下。
可真走入现实,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还是有点社恐的那种。
原来的日子里,她可是连尝试一家新店都会预先在脑海中排练过很多遍,她对社交也不能说是排斥,只能说是没那么渴望,她也有一些兴趣爱好,不过大多是泛而不精。
要说有一点好,那就是她算得上豁达,她并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得过且过,她接受了自己的平凡,也在认真地过着平凡的生活。
所以此时此刻,她已然是尽了全力地保持理智冷静,毕竟只有天晓得这一睁眼就完全是陌生环境的处境有多难为她。
啊……坚强,必须坚强,就算崩溃也不是现在,先搞清楚情况最要紧。
“崔清婉”在衣袖地遮掩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随后她立刻提吸一口气,竭力压制住涌上鼻腔的酸涩。
第三遍确认了……确实不是梦……
“对了对了,还有一事。”
那踱步的侍女忽地站住,一抚掌作恍然大悟状,她看向榻上走神的人儿,正欲说些什么,又是一怔。
“嗯?四娘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该死!这极其敏锐的观察力!
坐靠在榻上的人儿连忙收起自己的杂思,目光一垂间便换了种神态,她恰到好处地装出一副病弱温和模样,然后怯怯一笑。
“无事,只是刚刚打了个哈欠,请你接着说。”
“噢,那四娘有什么不适定要及时和我说,四娘重伤初愈,实在马虎不得……”
侍女懵懵地点点头,被自家娘子的客气言语哄得一愣一愣的。
“另外,还有一事,之前三娘子曾私下交代过我,如今四娘醒了,我想我也得知会四娘。”
“三娘子说,此后若是有外人探望,接见时万不得面露忿忿之色,只是凄然心死便可。”
“原为近日流言四起,三娘子不忍四娘被百姓无故编排,故而在暗中安排,想来京城中不日便会传起‘桓王宠妾行巫蛊之术以图谋正室之位’的消息。”
……啊?
“崔清婉”难以抑制地猛眨眼,试图用无声的举止来表达自己内心激荡起的疑惑。
这是个什么情况?
若说流言四起,她大概是能想到,但这个安排是怎么回事,祸水东引?莫非是怕坏了崔家名声所以才出此谋划?
将天雷说是巫术,让无端灾祸变成人为暗算,这样一来,自己便是受害人形象,更能博取一些怜爱?
可是……
不是说巫蛊之术在古代很容易被彻查并严惩吗?这样散布混淆视听的消息是不是不太道德……
啊!该不会这就是崔家对桓王府的报复吧?
目光一转,“崔清婉”似乎对崔府的行事逻辑有所了解。
自然,她也不是发自内心认可了这种行为,但她也没办法阻止,或者说,她实在没心情去掺和这件事,毕竟她自己都算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不论眼前这位侍女如何剖析现今场面的复杂,在她眼里,这就像一场戏剧,而她不过是个看客,只是碰巧硬被挤上了台。
“崔清婉”侧着脑袋叹口气,心不在焉地看了眼身旁的纱幔。
许是无聊,她伸手拨弄了一下垂着的流苏,瞧看上面缀着的珠子相互敲击、摇晃。
她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颗,被莫名的力量冲撞着,怎么也安稳不下来。
但说是不安稳,其实也没有那么慌张,只是心情很莫名地悬浮着,有种不真切感。
就像是毕业后的第一个夜晚,人总是懵懂的,暂且察觉不到即将袭来的惆怅与悲伤。
她不是崔清婉,她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不过是恢复意识的刹那,睁眼间就发现世界变了个模样——
其实,她隐约还记得,大概是**点钟的夜里,她听到手机响动,然后瞄到手机锁屏上推送来所谓“七星连珠”的消息。
不过虽然她习惯性熬夜,到底也没打算夜观星象,只是当时觉得还不算太晚,出门搞点零嘴也不会有太重的负罪感。
但没想到这一出门,就被骤起狂风刮来的塑料袋子糊了脸,随后她便在挣扎间因为缺氧而昏了过去。
悲惨,又很好笑。
回想起昏迷前状况,她真的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淦!这就是不查监控都没人相信的塑料袋杀人事件啊!
乱丢垃圾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但是给谁吃就不一定了……
“天杀的!乱丢垃圾的废物就该被罚去体验一天环卫工人的辛苦生活!”
“崔清婉”越想越气,竟一时没忍住将心底话嘟囔着说出口。
“四娘说什么?桓王与宫人怎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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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过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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