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花窖藏金

应槐灵被引入一间宽敞屋舍,这里像是工坊与账房的结合:

靠墙的是药柜般的木架,分门别类地散放着香料、种子;长案上摊开的是厚厚的账册和绘有花株形态的图卷;几个粗瓷大缸里养着待移栽的珍品兰草;角落里甚至堆着几捆刚采下、带着雨水的花枝,正由几名仆妇分拣捆扎。

崔清书命下人另煮一壶花茶,还要仆役燃一盆炭火端到屋舍来,尽管应槐灵一再推辞,可还是被崔清书以“大难之后身体需要久养”的理由说服了。

手中捧着温热的白瓷茶杯,应槐灵却不由自主地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风雨中忙碌的景象。

“之前总是疑惑三姐姐不常在府内,如今一看,三姐姐真是辛苦了。”她由衷感慨。

“各人有各人的辛苦,普天之下,谁能避免呢?”

崔清书摘下了斗笠雨披,用干布巾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鬓角,听罢此言,她眸光一闪,轻笑道,

“不过是这些花养得精细,雨水多了少了都不行,且花期又短,需盯着采摘。毕竟权贵府邸与宫里都等着,可是一点差错也出不得。”

“所以才赞叹三姐姐行事妥当,又得顾着醉香楼,又得系着花田事,”应槐灵笑笑,目光中满是真挚,随即她朝屋内一扫,疑惑问道,“阿月呢?他不是随姐姐一起来的田庄么?”

“阿月在暖窖里盯着几缸新到的白莲……快将热茶汤饮上几口,驱驱寒,”

崔清书盯着自家四妹将茶杯送到嘴边,才又接着开口,

“前几日闷热,养在南边的白莲便提前上了运船,今日本可送进皇宫王府,图个新鲜,不想一场冷雨扰了计划。”

看来昨日清书娘子提前离开盛王府邸是为这事了,应槐灵顺势想到。

“倒是阿婉,你冒雨而来,可是有事?”崔清书语气温和,眼神却带着洞察。

“雨声嘈杂,在府中又闲着无事,便想着过来看看,”应槐灵接过被再次斟满的茶杯,感受着捧在掌心的暖意,目光扫向那些账册和花株,不由地再次感叹道,“不曾想三姐姐这边……如此兴旺。”

崔清书笑了笑,并未接话,只是转言道:“阿婉既亲自来了,三姐也不能碍于一时湿冷,让阿婉独坐屋内,如何,阿婉要不要随我到花窖看看?”

“好!那还请三姐姐不要吝啬,权当是让我开开眼界!”

雀跃应答过后,应槐灵撑起油纸伞,随崔清书步入雨中。

绕过几处花畦,几座倚着土坡、半掩于地下的巨大建筑便映入她的眼帘——厚实的茅草顶被雨水浸得深褐,仅在高处开有狭小的、覆着模糊“明瓦”的透气窗。

随着下人推开那扇厚重木门,一股混杂着泥土、水汽、浓烈花香与烟火味的暖流便如实质般包裹上来。

窖外五月的湿冷瞬间被隔绝,光线也骤然暗下,应槐灵一时恍神,误以为要踏入什么探秘寻宝的地底宫殿。

待适应了这方昏暗,眼前的景象才在摇曳的灯火中铺陈开来。

花窖内远比外面看着深阔,粗大的梁柱撑起高高的顶棚,在壁龛油灯和几处角落炭火盆跳跃的光影里,投下巨大而晃颤的影子。

其中最夺目的,是窖壁旁那一排排井然有序的青釉陶缸。

五月初,本非莲盛之时,可眼前这十几缸白莲,碧叶如盖,青白花苞饱满挺立,甚至有数朵已然半开,在昏黄光线下,花瓣舒展着玉质的莹润光泽,清雅绝伦。

显然,它们本该在更温暖的南方盛放,却因贵人指要,不得已屈身在这人工营造的盛夏之中,只为延续生命进程,待一个最佳时刻,被转送至宫禁或王府里。

“阿月?”崔清书的声音于空旷中响起,带着回音。

在靠近里侧的一缸白莲旁,崔皓月闻声转过身来。

他并未如普通花匠般粗服劳作,反倒穿着讲究,那一身月白细绫圆领窄袖袍,外罩一件轻薄挡尘的石青色半臂,袖口整齐地挽至小臂,露出白皙手腕。

在他手中,是一柄玉质长勺,勺中还余盈着水光,似乎正在调试缸中水位,只是他姿态闲适,反倒像是在鉴赏古玩。

因花窖闷热,崔皓月的额角沾有几缕被汗珠浸湿的碎发,眉间浅痣也在灯火映照下更添朱色,他此般模样,竟是别具风流意趣。

瞧见应槐灵,崔皓月星眸一亮,唇边漾起清朗笑意:

“四姐姐怎会前来?莫非是三姐相邀?不过来得正好,瞧瞧这‘玉清’,方才又开绽了些许,水灵得很。”

闻言,崔清书率先走了过去,她俯身细看那几缸白莲,指尖隔空轻点,细细察看叶片脉络与花苞状态,动作间带着一种行家的笃定与珍视。

跟随在清书娘子身后,应槐灵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庞大而隐秘的暖窖。

花窖中央,是提着微光铜灯的花匠们用长嘴壶为反季花卉浇滴着泉水;周旁的夯土墙壁被红光照映着,炭火盆无声地消耗着银钱;而萦绕于窖内似有若无的熏香气味,则是出自香炉内被阴燃的驱虫药草。

原来这供给到天家权贵的“新鲜”,是如此造出来的。

“奢侈”二字,并非金玉堆砌,而是这人力巧夺天工、无微不至的供养。

应槐灵心中震动,她沉默看着、听着。

虽然她一早便知晓崔清书经营的产业,可她不曾认真看待,只以为是在下人面前翻翻账本、在权贵面前说说客套话的闺阁消遣,却不想崔清书所做,竟是如此精密运转、耗心费力的生意。

方才抵达田庄时所起的念头再次紧迫起来,她迫切想要赚些利润,也不用很多,足够填补这两月以来她用下的以及供给未来她可能会用到的。

“三姐姐,”

应槐灵忽而响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郑重,

“三姐姐经营之道,令人佩服,我……我名下也有些产业,从前疏懒,未曾用心。今日见三姐经营之才,实在惭愧。不知可否请三姐拨冗指点一二?我知三姐事忙,愿以束脩相酬。”

“束脩?”闻言,崔皓月先是探出头来,冲她狡黠一笑,“那四姐姐不如拜我为师,于师于弟,阿月一定倾囊相授,保四姐姐你享誉京都!”

“呿!”

小声啐了崔皓月一口,应槐灵走上前去,距离崔清书更近了些,

“三姐姐,可以吗?”

崔清书侧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的这位四妹妹——清丽面庞在雨后微光下略显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还带着一种她已许久未从对方眼中见到过的执着认真。

她怀念般沉默片刻,随即嘴角勾起一丝极浅弧度。

“自家姐妹,谈何束脩,”

崔清书的声音倒是平淡,但仔细听来,却从话语中嗅出几分欣慰意味,

“阿婉有心,便是好的开始。打理庶务,无非是‘用心’、‘知人’、‘明账’六字。若在行时有任何不懂,阿婉随时来问便是。”

这日,应槐灵在崔清书的田庄上待了许久。她跟着崔清书看账,听她讲解采买门道、人情往来,甚至试着辨认了几种花肥。

身体的疲惫被一种奇异的充实感所缓解,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务,像一道坚固堤坝,暂时挡住了心底那片名为“崔皓羿”的惊涛。

然而,这堤坝的根基,却是连日的心力交瘁。

雨水泄了足足一日,终于在次日拂晓时刻止住,上午时分,晴空万里,骄阳将积攒的水汽蒸腾起来,使空气透着闷湿。

因迎接麟华长公主回京有功,崔皓羿得了十日休沐,果不其然的是,他并未回自己府邸,而是居住在崔府。

消息传来时,应槐灵正翻着云岫取来的账簿契书,心头瞬间又被那熟悉烦恶所遮蔽。

“转告三哥哥,就说我另有要事,难以赴约,请三哥哥见谅。”她吩咐云岫,声音冷硬。

接着,她比昨日更早出门。

这次,她先去了西市:

一手拿着契书,一手圈册子上的目录,她一家家查看崔清婉名下的铺面——有的铺子生意尚可,掌柜伙计却眼神闪烁;有的门可罗雀,伙计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她压下心头不适,学着清书娘子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询问,翻看粗糙的流水账。

烈日灼烤着市集,汗珠顺着鬓角滑落,脂粉也掩不住她的憔悴。

第三日,并未听闻崔皓羿派遣樛木、柏舟再来邀约。

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半寸,随即却陷入更无着无落的虚空。她再次出门,去了城南一处属于崔清婉的田庄。

地方不小,但佃农懒散,田地也显荒疏。她顶着白花花的日头,在地头站了许久,询问收成,盘算着更换佃户或改种更值钱的作物。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晕,她忽略云岫与晴眉的碎念,躲在车厢内就着凉水胡乱吃了半块买来的胡饼。

第四日……

她成了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早出晚归,在烈日与尘嚣中穿梭。

夜里辗转难眠,白日食不下咽。

后来云岫与晴眉总会让厨房备好午膳,但那备好的午膳也常常被遗忘在马车里,即便是回府后二人端来精致饭食,她常常只动一两箸便无言推开。

许是有揣在怀里的玉蝉支撑,她明明身子乏累,脑子却是异常清醒,她就这般捱过一日又一日,直至临近某人休沐日的最后一天。

这日傍晚,夕阳如火,天际被烧得通红,大地却迎不来一丝凉风,只有黏腻的闷热。

应槐灵下了马车,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向灼玉苑走去,她眼前阵阵发花,耳边嗡嗡作响,但她未出一言,生怕云岫和晴眉为此大惊小怪。

只是刚踏进自己院落的垂花门,便听见洒扫的小丫头与洞明躲在芭蕉叶下嘀咕:

“……前头俞叔说的,千真万确!三郎君午前就打发樛木过来,把衡兰馆里常用的兵书衣物,一股脑儿地全搬回含华坊的府邸了!”

“果真?可为什么搬回去?三郎君不是与杨大娘子……以后三郎君是不是不常回咱们老宅了?”

“瞧着是!东西都搬空了,这次怕是要长住三郎君自己的府邸了,真希望杨大娘子身体康健些,能为三郎君诞下一儿半女的……”

话语清晰地钻进耳中。

“嗡——”

应槐灵只觉得脑子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猝然崩断!

安心,像一块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砸落在地。

他走了,她不必再躲,不必再绞尽脑汁,不必再面对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可这轻松如浮光掠影,紧随其后的,是汹涌澎湃的尖锐苦涩,苦涩从心口炸开,瞬间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他竟真的走了?是她那日的溃逃和这连日的回避,终于让他明白了她的抗拒?所以他放弃了?那他离开时,是怎样的心情?失望?愤怒?还是……解脱?

一种被彻底掏空的冰凉和钝痛,像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连日积攒的疲惫、失眠的眩晕、烈日的灼烤、食不暇饱的虚弱,连同此刻这翻天覆地的心绪剧变,如同溃堤洪流,轰然冲垮了那强撑的意志。

天旋地转。

眼前刺目的霞光骤然化作一片混沌旋转的白影,耳畔的蝉鸣与小丫头的低语扭曲成尖锐的噪音,脚下的青石板也仿佛变成了起伏的波浪。

“四娘!!!”

云岫惊恐的尖叫仿佛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

应槐灵下意识想要抓住旁边的门框,但指尖却只是徒劳地划过木纹,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轻飘飘地向后侧倒去。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瞬,她竟只有一个想法——

据说能滋养身躯的玉蝉不过如此,玉旸子这只山鬼居然说大话,她要给对方一个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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