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当年事

此番皇帝出门低调,马车简单朴素,车内空间略小,怀季同虫蛹一样瘫着,再次感叹马车太小。

倒是皇帝看着他这副闲适样子,面色不虞,大有一副想再将他收拾一顿的感觉。怀季打着哈欠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将自己的腿收回来些,甫一看,皇帝衣摆上不知何时留了个他大脚印子。

郁怀季轻飘飘地说道:“我才十六呢,您多大了,别和我一般计较失了身份才是,对吧,陛下?”

皇帝摆手:“谁要和你计较了,只有一回事,一会去到平阳候府莫要再惹事了。”

郁怀季懒得抬眼皮,只道:“知道的知道的,陛下当我不会累的么,就是我有惹事的心也该折腾不动了罢。”

皇帝愣了愣,看他此刻慵懒的样子确实有着些许疲态,他道:“你将衣裳脱了,朕给你瞧瞧背上的伤。”

郁怀季终于抬眼看他,显然是有些愣神,并没有做出反应,皇帝面色不变,上手要去扒他衣裳,怀季立刻便坐起来躲开了去,皇帝悻悻地收手,道:“不知好歹。”

大夏宵禁虽不严,只是这是来往的行人已很少了,郁怀季觉得和皇帝相对而坐颇为不自在,便掀帘往外看去。

夜风涌动入帘,冷肃却又清爽,街上行人不过几人,周遭早已无了灯火明媚,天色发黑,既无光风也无霁月,虽清冷但也恬淡宁静到了极致。

思及那年他方至北疆,刑伤过重,连月来奔劳不得安定,被磨得没了生气。

那些人知他是遭了天子的厌弃,看着又病恹恹的,觉得救不活,便将他扔到荒地自生自灭。

北地隆冬烈风,无一人看顾,他躺在雪地中冻得没了知觉,竟感受不到痛苦。抬眼只能看见一片白茫的天色,世界仿佛什么都没剩下了。

这样清澈,又这样寒冷。

他一开始想起来他的君父,嘴里喊着父亲,明明知道不会有人应答。后来大概真的是撑不住了,他便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母亲,那样的温柔恬静,似乎是转瞬即逝的幻影,混沌之中又不见了踪影。

那人一身玄衣,是茫茫天地间他眼中唯一的颜色。那日正是郁怀季十六岁的生辰。他本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孑然一身也算无牵无挂,却不想遇见了他,又多偷了几年时光。

收回思绪,郁怀季觉得自己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他不怕冷,便抱着手静静看外头,忽然说道:“有时候发现,京城倒有几分像北疆。”

皇帝冷得一个哆嗦,却也静下来听他讲:“陛下知道么,北疆的风同这儿不一样。”

“嗯?”

“那里风向来很大,全是沙土,而风沙里最不缺的……大约就是人的骨灰,人的血液,看不见,但却是一直在的。”郁怀季转头看他,悠然地笑了笑,道:“倒是可惜我没能同那的沙土融在一起。”

皇帝蓦地觉得四周阴森起来,他眼皮一跳,斥道:“胡说什么?”

怀季并不在意,只道:“若是我当年真的埋骨于边陲,陛下可会怜惜我一二?”

当年究竟是何时,他二人此刻却分不清了今夕何夕。

皇帝听他这话心中却不免泛悲,道:“都什么有的没的,脑袋总不消停又想些不中用的。”

怀季面上一直带着笑容,他挑了挑眉,说道:“这是中用的,这事我思量过多次的,陛下只当这些遥远,殊不知于我是家常便饭,还有一回,我快没意识了,恍惚间竟见到一白衣女子向我走来,朝我伸手,我问她是谁,她说‘我是你阿娘,来接你一起走的’。”

皇帝面色越发复杂,怀季接着道:“我又问她一直都在吗,她说是,她守在我身边,也看着我长大,看着我难过,看着我疼,看着我笑,她都能看见的。”

皇帝忽然想起来,前世他五十寿诞的时候大肆操办了一回,他一向节俭又不喜这些歌舞热闹,往年不过是随便走个形式而已。

只是年过半百,他莫名也生出了些愁肠,便想着热闹一回。

宴席上觥筹交错,臣工早准备好了贺词,太子操持,一切都无上完满。

他有十多个孩子,除去几个公主,去往藩地的,夭折的,囚禁的,被他亲手断送的,皇帝只觉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的长女携着八岁的外孙来问安,小童打扮得喜庆,犹如福娃娃,磕磕绊绊地说道:“孙儿……祝外祖安康,外祖……万寿无疆。”

大约是面见天颜有些胆怯,一时就忘了心中想好的词。

那时的他已两鬓斑白,如今的他也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想起自己壮年时的一次寿宴,一样有不少的人,数不尽的贺词,还有八岁的郁怀季送来送来的平安符。郁怀季是颇为聪明的,没有像这个孩子一般胆怯。

别的他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自己心情还算不错,听了郁怀季的贺词,顺手便拿了块糕点给他,郁怀季似乎也很高兴。

年深日久,隔着前世与今生,明明记忆已经模糊,却莫名想了起来。

他又将目光落到郁怀季身上,脑海里是他方才那些无厘头的话,若是在旁人看来,郁怀季此时说东扯西,指不定是有些魔怔了,皇帝面色僵硬,哑着嗓子开口道:“不会再这样了。”

郁怀季愣了一下,没听懂也没在意,又开始趴下睡觉,说道:“所以说陛下放心,我命大的很,就是哪里来个贼人再砍我一刀我也不带有事的。”

皇帝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在没人再开口之后,两人之间只剩下诡异的沉默,郁怀季一下一下地敲着马车壁,一副沉思模样,皇帝开始找话题:“你在什么?”

怀季咂咂嘴:“在想美人儿。”

皇帝:“……你倒是有脸,同你说过几次了,叫你不要再去那地方,你不听也罢,还惹出一堆事来,从前怎么没觉着你这般顽皮不懂事。”

怀季想了想,便说道:“我从前就是这样,只是陛下不知道而已,为何别人能玩我就不能,陛下坐拥天下,还要跟我在意这么点碎银么?”

皇帝语噎,这分明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但他实在怕再说下去又得气着,索性不再理他,郁怀季突然又道:“我向来愚钝,这世上人心险恶难以识别,此刻也不得神灵春顾,不知道陛下对我是有几分真心,又是几分算计,只是真心如何都无用,既换不成钱也不能吃,那就不重要了。”

皇帝静默无话,良久唤了他一声:“怀季”他笑了笑,道:“莫说你不懂朕,朕便能知晓你的心思了?”

“这不一样,我不知陛下不免心有戚戚,而陛下就算不知我之所想,也无须担忧惧怕罢?”

“阿季..…”

郁怀季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避开了天子目光,恰逢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听外头回禀说是到了,他即刻便蹿下了车,只留皇帝无奈喊道:“注意些,方才还半死不活,现在便要上天了。”

平阳候早就和公主候着了,此刻郁怀季笑眯眯地道:“见过候爷,见过公主。”

见后头皇帝在下人的服待下慢吞吞下车,他又连忙问道:“梁钰还没睡吧,我能去找他么?”

平阳候眼皮一抽,神色奇怪,倒是公主掩唇轻笑,亦是无奈道:“没呢,他正盼着你来,我让人领你去。”

怀季还没跑脱,便听见皇帝道:“站住,真是纵得你半点规矩也没有。”

郁怀季转头,低头,闭嘴。

他怕他一开口会在外臣面前和皇帝吵起来。

怀季对平阳候的印象还停留在很有钱就是死的早的遗憾人物上,他默默跟在皇帝身后,打量着布局精美考究但又不过于奢华俗气的侯府,心中未免有些感慨。

他当时听得军中将士闲话几句,只知道平阳候死后宁国公主也随了他去,军营里几个大老爷们还为他二人这般深厚感情很是惋惜,再之后便是梁钰袭爵。

北疆偏远,他所知之甚少。

他见此时平阳候身体不似有什么病症,怎的会在那么几年之后便猝然离世。

平阳候手中掌握着大夏近乎三成的商业命脉,怀季怀疑地侧头看了一眼皇帝,思考了一下又慢吞吞地收回了目光。

皇帝睨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心下却觉得他心里定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他二人下榻之处早已精心备好,只是公主问道:“钰儿念着六殿下,不知六殿下是要同皇兄歇在一处还是同钰儿一起。”

“多谢公主,我也想……”

“他便同朕一起了,不必麻烦”皇帝淡淡地开了口,接着又道:“只是朕方才同这混小子动了手,还劳皇妹送些伤药来。”

郁怀季开始无地自容,干笑了几声不再说话。

待伺候两人洗漱毕,皇帝屏退了侍候的人,意思大约就是让郁怀季与他同寝且郁怀季还得伺候他的意思。

只是皇帝觉着郁怀季大约不会乐意,想着他今日也算被折腾了好一顿,便开始自己褪衣裳,边又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皇帝叫人伺候惯了解革带时有些不畅,郁怀季见状上前去帮他,一边周二了几声,毫不避讳地问道:“上辈子是不是陛下对侯爷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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