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怀季浑浑噩噩地睁开了眼,脑袋发昏,手上,背上,都是撕裂般的疼。
他这是在哪儿,莫非人死后真有神鬼之说,这是到了阴曹地府。
就是地府吧,暗无天日,四周都是阴森的感觉,眯着眼爬了起来,尚且还没反应过来今夕何夕,便看到一个人影朝他而来,立在了他跟前,他脑子乱哄哄地没听到那人说了什么,好容易眼前清明了些看清楚,脱口便是:“郁怀盛?怎么我死了还能看见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泼了一瓢冷水,他吸了一口气,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前这个,可不就是他的嫡兄,千方百计要害他的小人,怀季心里头并不喜他,一直以来都是隐忍不发,而今朝他觉着自己死都死了,还怕那么多么。
郁怀季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郁怀盛,想也不想便一拳头往他脸上抡了上去。
他由内而外感受到一阵快意,想着要不要再补上一拳的时候,他却被人按住,压跪在地上。
“你们这里在闹什么,太子,你这是什么模样,成何体统?”
郁怀季一边咳嗽不止,继而浑身都是一震,他好像慢慢地反应过来了什么,迟疑地抬头,面前的人是赐了他一杯毒酒的君父,他不是死了么,怎么还能再见到他们。
皇帝冷冰冰地扫过他们,最终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他摆了摆手,按着郁怀季的侍卫便松开了手。
那厢太子说道:“父皇,儿臣不信六弟下毒害我,便想来问个究竟哪知他却动手打了儿臣,这……”
皇帝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帝王威压过大,这便让他噤了声。
皇帝蹲下身子,慢慢抬起郁怀季的头,打量了许久,而郁怀季也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许久,良久,皇帝问道:“六哥儿,你可曾下毒谋害储君?”
郁怀季好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儿似乎是刑部的大牢,他曾经就是因为这件事,被皇帝扔去了边疆。
只是这个皇帝是不是吃错药了,他从来不会这样喊自己,六哥儿,听得他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还问什么,事情他心里就没有个谱吗?他能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但还不是维护了他的大儿子,把自己贬到北疆。
怀季顿在了原地思索,最后想的头大,索性两眼一翻,眼睛一闭,倒在地上。
皇帝命人将他抬着走了,这更是让郁怀季回不过神来,他记得,上一回,他好像没有过这等待遇,半死不活就被押送去了北疆。
在装晕的这些时间里,脑中又不可避免地冒出一些陈年往事。
他还小一些的时候,并不能理解,众多兄弟姊妹,为何他的长兄以及表兄,会那样地厌恶他。
郁怀盛是太子,各方面都都被培养的很好,友爱兄弟,勤奋刻苦。
可是这位兄长对他却不一样。
怀季没怎么开过蒙,七岁的时候才被想起,让去了上书房和几个兄弟一起念书。
他没有带随侍的人,自己抱着纸笔去的,因为不识路,只得寻了个宫人,而那个宫人带着他七拐八绕,最后却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宫人不见了身影,他在那兜兜转转绕了很久,待找到地方的时候,已经迟了许久。
上书房的老先生不苟言笑,板正到了极致,他急得要哭出来,想要解释,他没有听,罚了自己手板。
许多年后,郁怀季想起当初,还是会觉得有些委屈,那老学究将他两只手都敲肿了,还让他抄书来的。他记得当时他没有哭,只专心致志地忍着疼认着错。
只是后来,郁怀盛的侍读撞在了他身上,泼了他一身墨,然后摔坏了一方砚台。
那是天子新赏赐给郁怀盛的,这事闹到皇帝跟前,他只记得,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安抚着郁怀盛,说再赐他一方新砚。
后来是怎么收场的,皇帝也没有听他半句分辨,让他跪下给兄长赔礼。
郁怀季不太明白,挨打的时候他没有哭,后来不过是几句训斥,他却忍不住眼泪。
大抵是幼时的自己太过软弱。
虽然现在的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思绪被迫回笼,老太医给他扎针,直让他青筋暴起却还得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郁怀季幽幽转醒,而掀开眼皮就看到皇帝,他吸了口气,心里直犯嘀咕。
他这位君主,这个父亲,又是想干什么,又是在算计什么。
“醒了?”皇帝不疾不徐地问道。
郁怀季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装聋装死。
皇帝:“人又晕了,再给扎两针。”
郁怀季一个激灵爬了起来,下地跪着的时候顺便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儿竟是皇帝的寝宫。
他一辈子,二十四年间崩溃的次数都没有今日多。
嗓子有些干,他慢吞吞地开口:“陛下。”
皇帝示意宫人给他端了一盏水来,郁怀季闷头喝了几口。
皇帝又问道:“谋害太子的事,你怎么说?”
郁怀季思忖了下,当即说道:“是我做的。”
“嗯?”皇帝眯起了眼,盯着他,却说道:“六皇子欺君罔上,拉下去杖二十。”
郁怀季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身上,还到处是鞭伤。
皇帝也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拿竹板子,就在这儿打。”
“且慢”电光火石间,怀季出声叫停,他对上皇帝的目光,实在是捉摸不透他这位君主。
“有什么辩驳?”
郁怀季压下了心中一堆想说的话:“没有。”
宫人抬上了条凳,还有浸了水的竹板,继而请他宽衣,郁怀季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皇帝,实在不太想动,皇帝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你们来帮帮六皇子。”
郁怀季丢不起这个人,面色复杂地伏上了条凳。
皇帝就在跟前看着,而郁怀季又一向不得宠,执刑的宫人用足了力气落板,只是这么几板子下去,下头的人一动不动,甚至连点声音也没出,就像是打在死人身上一样。
怀季将脑袋埋在臂弯,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执刑的人卯足了力气,终于见他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则也就是一下,随后他又如同一块木头一般。
那两宫人心中不住地犯嘀咕,去看了几眼皇帝,生怕天子觉得他们偷奸耍滑。
皇帝倒也没有说什么,淡然地碰着茶杯,忽然发现停了,便抬眼问道:“怎么?昏过去了拿水泼醒就是。”
郁怀季一下子抬起头,皱着眉头,说了句:“没昏。”
皇帝诧异了一下,又问道:“几下了?”
那两内侍对望一眼,答道:“似乎是八下。”
郁怀季连忙摇头,说道:“九啊,两位,九下了,怎么你们打人的还记不住数。”
这是他醒过来之后话说得最多的一次,皇帝倒也感觉新奇,不由道:“你先前惜字如金的,还道你是傻了,看来是没有。”
他整个肺腑都快要被气炸了,起身就跑的想法过于强烈,听见天子这话,霎时想翻个白眼,好歹忍住了,又听见皇帝说道:“继续,还有十一下呢。”
郁怀季又接着一声不吭地挨完了剩下的板子,他疼得脑袋嗡嗡的,却半分没有表露出来,身后只觉得肿痛非常,所幸他长了这么些年,脸皮够厚,丢人便丢吧,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这些。
刚支着身子要爬起来,又闻皇帝问道:“你现在可以说说了。”
郁怀季迷茫地看着他,皇帝呼了口气,像是被他气到了一般,说道:“谋害太子的事,你什么说法。”
怀季仔细看了半天皇帝的神情,说道:“是我做的,我嫉妒太子,生了龌龊心思,还请陛下……将臣放逐罢,臣定永世不回京城,好好驻守边防,绝对不会再对太子殿下造成任何威胁。”
皇帝盯着他陷入了沉思,而郁怀季也陷入了思考,他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看着自己再死一次吗。
他忽然又说道:“臣罪无可恕,陛下不若赐臣一死。”
皇帝又看向了他,那是什么目光他不知道,他只听见皇帝说道:“再打二十,不,四十。”
郁怀季差点背过气去。
臀 上来回也就这么点地方,一袭单衣下的臀肉红肿堪,反反复复地遭受捶楚,实然竹板子不厚,但四十下过后也是青紫肿胀。
郁怀季还是很平静,除了有几下落在交叠过多的地方时呼吸声粗重了些。
若不是隔着衣料也能隐约看出些痕迹来,执行的内侍几乎都要怀疑是他们出了问题。
挨打受罚,他们可从未见过六皇子这般平静淡定的。
“再说。”
郁怀季慢吞吞地抬头,几缕发丝被冷汗浸湿,他身上的衣裳也湿了好些,他提了力气,说道:“怀季已然认罪。”
皇帝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正当怀季以为他终于有了决断时,又听了句:“换人,接着打。”
“……陛下!”郁怀季瞠目看他,道:“您打人好歹给个理由吧。”
皇帝“唔”了一声,说道:“朕还打不得你了?”
郁怀季此刻简直震惊到了极致,执刑的内侍换了一轮,他盘算着装晕会不会被一桶冷水泼醒,盘算着先躲了后果怎么样,又盘算着求饶怎么样,最后盘算起来不然一头撞死,一了百了,反正他也早该是要死的人。
这成了什么,挨几下打就要自戕,若自戕不成呢?
他想着事情,而执刑的内侍将板子落到了臀 腿处,让他猝不及防闷哼出来。
皇帝这回连个数目也不给,他好不容易捱过了八十之数,浑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浸湿。
郁怀季哑声开口:“陛下。”
内侍有眼色地停了手,皇帝看了看他:“说罢。”
“怀季只是想问一句,我受罚可是因为太子?”
“确实有莫大干系……”
“既如此,怀季甘愿认罪受罚,陛下要打死我也好。”
虽与上一世有了偏差,但皇帝是因为听信自己谋害太子做出的惩处,他受着也就是了。
若是能留得他一口气在,没准他就去了北疆,那儿山高皇帝远,什么都好,就是让他多偷生八年他也满足了。
若是这时便想要了他的命,那也好,一切都回归正轨了,即便死前还要磋磨他一番。
就像猫抓了老鼠却不急着立刻咬死,而是要慢慢地玩弄够了再吃掉。
没事,反正他本就该死。
他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了下去,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又安安静静地趴着。
皇帝蹙紧了眉,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前世禀在他耳边的一句话:“罪人甘愿认罪伏法。”
他挥退了人,走到他面前,说道:“朕总觉得你有些不一样。”
郁怀季埋着脸装死装聋。
皇帝又道:“你说,让朕打死你?”
“……”
皇帝拾起那竹板子端详了下,反手用窄厚的那一头砸了好几下在他身上。
郁怀季猛地颤抖起来,他喘了好几口气,终归又忍住没有动。
皇帝若有所思道:“郁怀季,你听说过被几下竹板子打死的么?朕若是想打死你,早便下明旨将你拉出去杖毙了。”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怀季特别想反驳一句,有他这么胡乱打人的么。
奈何他实在没有力气,接着装死。
他知道,他没有资格说什么,只想着管他要怎么样,自己就等着吧。
郁怀季忽然想到了什么,低低笑了一声,皇帝正疑惑,却见他抬起头来,轻声说了句:“怀季知道错了,爹爹心疼我一二可好?”
他说的挺平静的,细听还有兴许笑意在里头,倒有着闲庭信步对话之感。
皇帝一下子便顿住了,惊疑道:“你说什么?”
怀季一点点地地敛去了笑意,说道:“无甚,只是突然想这么说一句,好奇您的反应而已。”
他的声音很沙哑,又说道:“想来陛下磋磨我也够了,也算是帮郁怀盛出了口气,那接下来是要赐我杯毒酒呢还是……连个全尸都不给我留呢?”
不至于吧,好歹上辈子他死得应当还算体面一些。
毒酒二字明明白白戳到了皇帝的心,他将板子掷了,转过身,只道:“回你殿里去,瞧见你心烦。”
这是让他回去等吗,等处置他的旨意吗?
郁怀季忍疼起身,然脚刚踩到地板的那一刻,他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倒是没摔到,只是脑袋撞到了人胸口那骨头上,疼得要命。
而皇帝青了脸抱着郁怀季,放着也不是,撒手也不是,抱着走也不是。
郁怀季极为明智地装晕。
头靠在父亲身上,恍如隔世旧梦,他一时出了神去,行吧,死前再让他捞点好处就行。
他原本觉得皇帝会立刻撒手将他扔在地上,或者是,根本不会扶他一把,但他有些失策,皇帝不仅扶了他,还将他抱在了床上。
若不是秉持着死人不该诈尸的道理,他一定连滚带爬地躲开。
活了二十四年的郁怀季,在今日,已然无地自容,他多少年没被这样抱过了,又或者说,与父亲如此亲近,已是八岁那年的深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