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汴京已是有些寒凉。冷风吹打着街边的老树,带来令人厌烦的水汽。御路上,行人裹紧长衫步履匆匆。街边小贩手脚不停地收拾着摊上的货品,不时抬头望去。
最近边外不太平,连带老天爷也心情不佳,总要落些苦雨,给人心头再添一丝烦忧。
一片枯叶随风飘荡,辗转来到墨竹脚下。她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原来是被虫食走了叶肉,这才抵不住寒风落将下来。
墨竹将叶收入袖中,抬眼看向头顶崭新明亮的匾额,冷笑一声,扭身朝府内走去。路上洗扫的下人避她如蛇蝎,目光左右闪躲着不肯与她对视。墨竹扣住袖中的残叶,眼中沁出丝丝寒意。
丛叶隐秘之处,便是镜园所在。青色小匾上的字已看不太真切,老旧的园门虚掩着,门前两块光滑的石墩孤零零地矗在地上。墨竹皱起眉,刚要推门便听见贺嬷嬷那有意压低的沙哑嗓音。
“你们几个动作快,快把箱子抬回去,墨竹马上就要回了。”
箐兰从屋中抱出一床被子重重地摔进箱中,冲着本应守门的两个婆子急声道:
“快搬走吧,掩在最里面。”
墨竹先是一呆,随即马上想通了关键。她一把推开园门,厉声喝道:“放下!”
她快步上前,推开两个婆子,使出浑身力气掀开箱盖,将被子丢在地上,双膝跪在地上不断在箱中翻找。
“官家赏给娘子的那两块狐皮呢?!”起伏不定的胸口昭示着内心的怒火。墨竹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了恨意。
箐兰提起唇角勉强解释:“在呢,在库里放着呢。”
墨竹抓起箱中垫底的那张牛皮狠狠丢下:“娘子的嫁妆都是我亲手整理的,那两张狐皮与这张牛皮放在一处,待去了平夏便要给娘子做冬装用的。如今怎的只剩了这几张皮子?!”
“是不是二娘子又来了?!”见箐兰不说话,墨竹立马提高声量。尖锐的声音刺得人耳朵生疼。
贺嬷嬷赶忙捂住她的嘴。
“墨竹丫头,小点声!娘子夜里学习夏语,白天还要习礼,方才歇下,可不敢吵醒她。”
贺嬷嬷朝箐兰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将墨竹架到园门边。
“邢嬷嬷刚走,那人就来了。箐兰给她端茶被她抬手打翻,叫嚷着箐兰的身份不配伺候她。娘子便……自己起身给她端茶……”贺嬷嬷握着箐兰红肿的手,眼中到底滚下泪水。
“娘子怕她再寻理由蹉跎我们几个,便叫我们退下了。没一会儿便让我去库中搬来放皮子的箱,那人将里最好的两张狐皮拣了才带着人走了……”
“原本想着……娘子嫁出去就好了……可是……如今这般境地……”
贺嬷嬷压抑的哭声和着凄厉的风声不断传入墨竹耳中,她将眼中热意逼退,趁箐兰替贺嬷嬷拭泪,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贺嬷嬷大惊:“墨竹!”
“墨竹姐姐定是去找二娘子了!”箐兰急道。
“快、快拦住她!”贺嬷嬷顾不上许多,连忙叫箐兰去追。自己则胡乱擦了把脸,朝正屋奔去。
贺嬷嬷第一次见到孟珏的时候,她只有六岁。清亮的凤眸小心翼翼地藏在锦缎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双颊微微凹陷,磨得发亮的袖口隐约露出青紫的痕迹,细弱的身型还比不上她久病缠身的孙子。
孟家太婆躺在床上,将孟珏交至她手。
“春儿……你是我…从江宁府…带来的……你的品性我清楚……”
“玉娘听信痴言…不喜她……本以为有了钰儿她能收敛几分……”张敏年方不过四十二,容貌竟已十分枯槁。如老树般干涩的手轻轻抚过孟珏蜡黄的小脸,缓了好一口气才又续道。
“二郎性情奸滑…不成大器……珏娘自生下至今……他连抱都不曾……”
“…若是大郎还在……”张敏眼底微光浮动,眼角渗出晶光。
孟宪自幼跟在开国侯身边,得麒麟玉士荀徽教导,年方十五便已是朝中的一员猛将。可惜天妒英才……
张敏思及此处,泪终于滚落下来。
“如今这般…珏娘儿就只能拜托您了……若您能答应老身…老身在此……”说着,张敏便要起身,朝贺嬷嬷拜去。
“敏娘,敏娘!”贺嬷嬷连忙将孟珏放在床上去扶张敏。
“娘子这是要折煞老奴啊!”贺嬷嬷强忍着替张敏拭去泪水。
“敏娘千万别这样说。若不是娘子慈悲,我那汉子怕是一个月也撑不过。如今老奴孤苦伶仃,若能照顾小娘子,那是老奴的福气。您放心,老奴会将大娘子当亲娘子对待,不会叫她无依无靠。”
贺嬷嬷紧紧握住张敏的手,掌心不断传来温度将张敏冰冷的手捂热。张敏看着贺嬷嬷,浑浊的眼透出一丝光亮。
她从枕下摸索出一块如冰般澄澈的玉佩放在贺嬷嬷手中,将孟珏抱在怀里。
“我们珏娘……要好好长大…太婆会在天上……保佑你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贺嬷嬷抚摸着孟珏枕边的玉,眼角又渗出泪水。
娘子的命,怎就这么苦?
“贺嬷嬷?”没等贺嬷嬷开口,孟珏便已睁开了眼。她一向浅眠,心中又惦着事,躺在床上也不过养养眼、缓缓腿罢了。
她坐起身,缠着纱布的手轻轻拭过贺嬷嬷的眼角,轻声道:“嬷嬷怎的了?发生什么事?”
贺嬷嬷回过神,眼含忧愁地看着将将及笄的娘子。
“墨竹丫头……”
孟珏绑发的手一顿,略显无奈地说道:“不是叫您赶快搬走吗?”
贺嬷嬷面露愧色。
“是老奴不好。怕像上次那样被墨竹发现,便叫箐兰填床被子凑数。谁料墨竹丫头脚程实在快,左右一耽搁倒被她撞了个正着。”
“上次东珠的事儿墨竹定是记下了,没等老奴说完便跑了出去。我叫箐兰去追,可到现在也没见回来……”
孟珏点点头。她将玉佩系在腰间,快步走到书桌边。将成堆字帖挪开,翻出一个鎏金的檀木盒子,取出一张绢纸铺在桌前。
贺嬷嬷不明就里,但也没出声询问,目不斜视地替她研墨。孟珏文不加点,笔不停辍,眨眼功夫便写完了两张。一张收于袖中,一张递给贺嬷嬷。
“嬷嬷,您拿着去外院寻孟宁,就说这是永和公主上疏礼部的表章,烦他明日上朝时呈于陛下。”
贺嬷嬷听罢忙放下手中墨条,双手接过那表。
“那娘子……”
孟珏从架上取下披风,凤眸中透出一丝抚意。
“别担心嬷嬷,我这便带墨竹回来。”
——
沁春院坐落在孟府风水最盛之地。
这里本是开国侯之妹张敏的居所。当年张敏下嫁孟德海,开国侯张震心疼幼妹远嫁,便请来能工巧匠,耗费半数家产,在汴京建了座秀雅别致的江南小院。
整座院子意在表达江南精致的山水之美,因而特别引水入院,汇成小池。夏风徐徐,池中荷花竞相绽放,金鳞游弋其中,动静相合,别有一番趣味。若是嫌那水波晃眼,池边还种着各色花草。整座院子百色花木,极尽秀丽,保证四时四景,春色不败。
原本这沁春院张敏是留给孟珏的,但府内二娘子孟钰先天不足,玉娘便做主让孟钰搬了进来,孟珏则搬去了孟府最偏僻的镜园。
因着孟宁起复,最近孟府也不似往日冷清。汴京城中称得上号的绣坊及各大玉石金饰店的掌柜来往于此,想要搭上这位新晋的礼部郎中。
金乌西沉,天气也愈发冷了下来。王婆双手握拳,放在嘴边不停哈气。身后不断传来的哭声、嘶喊声、木板砸在血肉上的闷声,让她后脊又平添了一丝寒意。她直起身,双手用力搓搓发麻的脸颊,再放下手时,视线迷蒙中见一人从夜色中缓缓走来,俏生生立在她面前。
“大娘……”王婆下意识向后一退。“永……永和公主……”
她偷偷瞄向身后,又一记闷声从院内传来,王婆身体随之一震。
“天儿这么冷,您怎么来了。”她提高嗓音喊道。
孟珏眉峰未动,语气似煦风:“我来接墨竹。”
“墨竹啊!”王婆竖起耳朵听着门内动静。“墨竹不是去送邢嬷嬷了?老奴一直在此,没看见墨竹啊!”
王婆是玉娘身边的老人,自然没把孟珏放在眼里。那公主的名头,谁又不知是怎么回事?
王婆吸了吸气,里面已经没了声响,想必是听到了她的提应。她又等了等却没听到大娘子说话,便想开口敷衍两句打发她走。
空中传来震耳声,隐忍许久的雨终于随雷声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一股潮湿的冷意乘着风钻入她的怀中。王婆不自觉打了个寒战,抬眼朝孟珏看去。一道惊雷划破乌云,光影起伏间,王婆看到一双如渊般深沉的眸子。
“大……大娘子……”王婆向后一撤,四肢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这是孟府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大娘子?!
孟珏没再看她,伸手推开院门。没理会跪在一旁额头渗血的箐兰,径直入内对着红檀圈椅上的妇人恭敬行礼道:
“大娘。”
孟珏直起身,将厅内残余的痕迹收入眼底。
“你怎么来了?!”一见孟珏,堂中妇人忙不迭将怀中少女护在肩头,嫌恶的目光甚至来不及落在她身,便被绣帕挡了干净。
孟珏神色淡然,刚要开口,少女便伏在妇人肩头轻咳两声。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妇人便朝她喝道:
“大晚上的,来此处作甚?!不知道钰娘身子甚是娇弱,经不起风吹吗?!”
狠戾的眼神随尖刻的话语朝她袭来,却又转瞬即逝。妇人用帕子拭了拭眼,似乎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来取回我的嫁妆。”狂风吹打着骤雨,在窗纸上啪啪作响。孟珏青黛微蹙,直接道。
此话一出,那妇人立马直起身。
“嫁妆?!什么嫁妆?!”妇人无视怀中少女的拉扯,刻薄的神情硬生撕裂了容颜的柔美。“你是说那两张狐狸皮?!”
妇人似是没想到孟珏会说这话,目光重新落回孟珏身上。
“你要这皮子有什么用?!待你嫁去平夏,哄得那平夏王开心,甭说这狐皮,就是那麂子皮、虎皮……什么皮弄不到?!钰娘体寒,这两张狐皮正好为她赶件皮坎。你爹爹重得官家重用,汴京各家也要重新走动起来。那两张皮方才我已让锦岚阁的绣娘带走了,你在这儿闹也没用。明日宫中还要来人,你且退下吧。”说着妇人收回目光,手指轻挥示意孟珏离开。
冷风不断卷着孟珏单薄的斗篷,一丝冰冷透过小衫触到她温热的肌肤——她的后背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孟珏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烦躁,指尖触到袖中粗糙,她刚要拿出,却听箐兰撕扯着嗓子悲声道:
“大娘只知二娘子身子孱弱……我们娘子,她从小缺衣少食、无人疼爱,难道她就身体康健吗?!那平夏王,其中曲折恐怕连街边三岁孩童都知!大娘又何必提那些来浑我娘子的眼?!世人都说豺狼虎豹尚且不食亲子,大娘子可是您亲女儿啊!是您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就算您被那些谶言祸语蒙蔽,但看在娘子为了孟家、为了卫朝、为了天下百姓付出的一切,怎么能…怎么能……”
箐兰蜷在地上,口鼻被涎水糊住,手掌握拳不断锤打胸口。
“平夏那等蛮夷之地,娘子怎么能去啊!你们抢了金簪、抢了东珠,如今还要抢皮子……那可是仅有的两块狐皮!你们不给娘子做衣,数九寒天娘子只有一件布制斗篷可穿!到了平夏要怎么办啊!娘子要怎么办才好啊……”
哀哀欲绝的哭声,在华美精致的堂厅回荡,甚至一度盖过廊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反了……”良久,妇人才反应过来,她颤着手指向孟珏。
“你们都看见了……”妇人圆润饱满的手直指孟珏,圆睁的目中写满了怨毒。
“这个孽种…这个孽种要来讨我的债了……”
钰娘见势不好,伸手去抓玉娘,没想到盛怒之下玉娘竟一把挥开了她,快步走下阶,冲着箐兰就是一脚。
“大娘子!”
“大姐姐!”
箐兰瞪大双眼。
“铛”的一声,孟珏束发的铜箍甩飞落地。她慢慢摆正脖子,站起身。与此同时,被拖进里屋的墨竹不知怎的竟也窜将出来,迸血的手冲着玉娘白润的面庞便抓了上去。
“反啦!反啦!”玉娘惊恐万状,随手扯过婆子挡在身前。“去!快去叫郎君,这个孽种终于现形了!”
玉娘跑到钰娘身边,指甲死死抠住钰娘的手,墨竹的血手与孟珏的冷眸汇集在一起,像极了她梦中的索命鬼!
“叫陈大来!让他带人打死这个孽畜!快去!快去啊!”
赵嬷嬷是玉娘陪房,自然知道玉娘心中的龃龉。她大吼一声,撸起袖子正要去寻自家汉子。只还没等她冲出,屋门便被人从外重重踹开。空中闪过一道雷光,浑厚的嗓音伴着雷声从堂外传来。
“放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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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备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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