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冷。

沁入骨髓的湿冷,仿佛无数细小的冰针沿着毛孔往里钻。

苏觉浅趴在泥浆地里,侧脸紧贴着冰冷的泥泞,每一次呼吸都带起浓重的土腥气和一股廉价人造血浆的味道,令人作呕。

粗粝的戏服布料被泥水浸透,死死的黏在他的肌肤上,每一次细微的动弹,都会磨蹭到底下那些看不见的擦伤和淤青,火辣辣地疼。

耳边是混乱的喧嚣,马蹄践踏泥水的噗嗤声,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远处导演监视器后传来王导尖酸刻薄的怒骂。

“苏觉浅!死了吗?!死了就把你那破眼珠子给我闭上!挺尸都不会?!废物!重来!”

苏觉浅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任由两个穿着同样破烂盔甲的群演粗暴地把他拖拽起来,麻木的双脚在湿滑的泥地上拖出两道歪斜的痕迹,被重新推搡到那座由粗糙木板和脚手架临时搭成的“城墙”边缘。

脚下是大约三米高、一片狼藉的“战场”,泥浆里散落着断裂的木质兵器、踩瘪的塑料盾牌,还有更多和他一样,穿着染血戏服、姿态扭曲的“尸体”。

三米。

不高,真的不高。

可苏觉浅必须一次又一次的从上面滚落,没有任何防护,用血肉之躯和这片坚硬土地碰撞。

每一次滚过这三米,就像滚了一次钉板。

“预备!Action!”

王导的口令,如同鞭子,狠狠抽在他僵硬的神经上。

苏觉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腥和血腥的冰冷空气,猛地向后一仰,身体骤然失重,向着那片污浊的泥泞直坠下去。

砰!

世界再次被压缩成一片混沌的黑暗和剧痛。

泥水四溅,冰冷地拍在脸上、脖子里。

喉咙深处涌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努力维持着“死尸”该有的姿态——扭曲,静止,了无生气。

“卡!”

王导的咆哮几乎紧跟着他落地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弃。

“苏觉浅!你是人,不是树叶!滚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怕疼就不要来做群演!再死不透,今天就别想拿钱!”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来自那些暂时可以躲在“尸体”堆里休息的其他群演。

苏觉浅趴在冰冷的泥浆里,指甲深深抠进身下黏腻的泥土中。

钱。

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他需要钱。

需要这笔沾满泥污的几十块钱,像需要空气一样。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膝盖剧烈抽痛,让他动作变形,一个踉跄,单膝又重重跪回泥水里。

额头的汗混着泥浆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视野模糊中,他看到王导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正端着个保温杯,慢悠悠地啜饮着热气腾腾的茶水,眼神像打量一块碍眼的垃圾。

“还在磨蹭什么?”

王导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耐心即将用尽。

苏觉浅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血腥味,不知是牙龈咬破了,还是喉咙里涌上来的。

他用手撑地,一点点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泥浆里拔出来,拖着刺痛的腿,重新爬上那座象征绝望的“城墙”。

每一步,周身的肌肉都像被撕裂般尖叫。

粗糙的木板边缘硌着他的手心,冰冷刺骨。

“Action!”

又一次坠落。

这一次他刻意加重了力道,试图让撞击更沉闷,更“真实”。

身体砸向地面的瞬间,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鸣一片。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卡!”王导的声音依旧冰冷,“表情呢?!人死之前的痛苦和挣扎呢?你这样平静安详的闭着眼睛,演的是睡美人吗?你配吗?废物!再来!”

苏觉浅趴在泥水里,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

痛苦?挣扎?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早已从这具破败的躯壳里抽离出去,悬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这个在泥泞中反复摔打的人。

那点属于“苏觉浅”的尊严和感知,在一次次的“重来”里,被摔得粉碎,被泥浆彻底淹没。

不知是第几次从高处滚落。

身体早已超越了疼痛的阈值,只剩下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和麻木。

他像个破麻袋一样摊在泥地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冰冷的泥水顺着戏服的领口往里灌,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啧,真他妈晦气!”

王导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大头皮靴踩在泥水里,溅起的脏污毫不留情地甩在苏觉浅的脸上、身上。

他居高临下,肥胖的身影挡住了本就稀薄的光线,投下一片令人窒息的阴影。

“就你这弱不禁风的熊样,还想在圈里混?”

“给我打起精神来!”

话音未落,苏觉浅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一大股冰冷的液体猛地泼在他脸上!

“呃!”

猝不及防的寒意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经,激得他浑身剧烈一颤,猛地呛咳起来。

是水,冰冷刺骨的水,混杂着王导保温杯里劣质茶叶的碎末,顺着他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肆无忌惮地往下流淌。

水珠挂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他只能看到王导那张扭曲而快意的脸,在晃动的水光中显得愈发丑陋。

“废物!废物!废物!”

王导似乎从这种凌辱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他最看不上这样徒有其表的小白脸,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没了家世,屁都不是。

王导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横飞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尖锐得刺破片场的喧嚣。

周围那些群演的窃笑声更大了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苏觉浅的皮肤里。

他闭上被冷水刺痛的眼睛,身体在冬末冷风和湿透的戏服下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泼在脸上的冷水,比泥浆更冷,比拳脚更疼,它彻底浇熄了最后一点火星,只剩下死灰般的冰冷和屈辱,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最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王导骂累了,终于对他这摊“烂泥”彻底失去了践踏的乐趣。

一声极不耐烦的:“滚去吃饭!下午再死不好,直接滚蛋!”

是赦令,也是更沉重的枷锁。

苏觉浅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自己从泥水里拔出来。

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和肌肉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踉跄着远离那片喧嚣的“战场”,远离那些或麻木或讥诮的目光。

*

片场边缘,一堆废弃的道具箱后面,有一小片相对干净的水泥地,背风,也避开了大部分视线。

那是他的“角落”。

他靠着冰冷的道具箱滑坐下来,背脊的骨头硌着粗糙的木棱,带来一阵尖锐的疼,但这疼反而让他确认了自己还活着。

他打开刚才领来的盒饭,因为不得王导喜欢,所以他的盒饭是最次的那种。

盒子都已经被挤压得变了形,盖子边缘洇出一圈浑浊的油渍。

打开盖子,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劣质油腥和隔夜饭菜的馊味扑面而来,熏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内容依然很眼熟。

几根蔫黄发黑的青菜和几块白花花的肥肉片软塌塌地趴在米饭上。

米饭早已失去了热气,冰冷、板结,像远处泥地里冻硬的泥沙。

苏觉浅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他试图去夹那几根青菜,但手指冻得僵硬麻木,筷子在他手中笨拙地颤抖,青菜滑溜溜的,怎么也夹不稳。

试了几次,终于夹起一小撮,塞进嘴里。

冰冷的、油腻的、说不清的怪味瞬间充斥口腔。

那味道黏在舌苔上,顽固地向下蔓延,仿佛一只冰冷的、油腻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强忍着呕吐的**,机械地咀嚼着,如同嚼蜡,不,比蜡更令人作呕。

视线有些模糊。

他看着饭盒里那几片令人毫无食欲的肥肉,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绞,发出沉闷的抗议。

饥饿感是真实的,但这冰冷油腻的食物,比饥饿更难熬。

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强行咽下一块带着棱角的冰坨,从喉咙一路刮到胃里,带来一阵痉挛般的钝痛。

他艰难地往下咽,冰冷油腻的饭菜堵在食道里,不上不下,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身体本能的反抗和干呕的冲动。

就在他强迫自己对付第三口冰冷的米饭时......

一阵尖锐到几乎撕裂空气的铃声,猛地从他湿透的戏服口袋里炸响!

“叮铃铃铃——!!!”

这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角落显得如此突兀、刺耳,如同丧钟骤鸣!

苏觉浅浑身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手忙脚乱地去掏手机,冰冷的、沾满泥浆的手指在湿漉漉的布料上打滑,动作笨拙而绝望。

苏觉浅终于掏出了那个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旧手机,刺耳的铃声还在疯狂地叫嚣着,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冰冷的字:“未知”。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一缩。

他用力按下挂断。

*

“苏觉浅!开工了!等着老子八抬大轿请你啊?!”

苏觉浅拖着打颤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动,走向那片泥泞的“战场”,走向那座粗糙的、象征着反复凌迟的“城墙”。

寒风卷过片场,扬起细小的沙尘,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远处,不知哪个主演的豪华房车里,隐约飘来几声轻松愉快的谈笑。

曾经,他非但能和主演们谈笑风生,还是他们都崇拜敬佩的少年天才。

可惜现在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冰冷的泥泞,身后那无形的、越收越紧的绞索,以及掌心伤口处,那一点被寒风迅速吹干的、微不足道的温热血迹。

他沉默地爬上高台,站定在边缘。

风更大了,吹得他破败的戏服猎猎作响。

下方,是污浊的泥地,散落着断戟残甲和更多等待被“杀死”的躯壳。

王导的咆哮夹杂在风里,听不清具体字句,但那恶毒的腔调已足够清晰。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刺肺,带着浓重的土腥、血浆味,还有一丝铁锈般的绝望。

再睁开时,形状漂亮的杏眼里,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微弱光火,似乎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Action——!”

口令如铡刀落下。

苏觉浅的身体,像一块真正的、被彻底抽离了灵魂的朽木,向着那片象征屈辱与苦难的冰冷泥泞,再一次,直直的摔下去。

转瞬间堕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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