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级台风过境，层层叠叠的乌云电闪雷鸣，鞭挞着海面白浪翻涌。

水下，能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逆着浊流向前，微型军舰的马力要加大两倍。

周围水域里悬浮着无数金属残骸，还混杂着什么，陆妄野无暇去想，也不敢去想。

这支由他带领的五人突击小组，现在只剩下他一人。

对面，是传回来的报道里不该出现在此的大型军舰。

他们，中计了。

“送陆少校上路！”舰艇内的无线收音器里响起敌方的信号，那个充满嘲讽的声音背后是更多的欢呼与庆祝。

深深呼出口气，陆妄野掐断了对面的信号，切换到最后的应急通信频段，接通了海军基地。

“突击队呼叫基地，巡航区出现敌方战舰，遭受饱和攻击，请求……准许与敌舰同归于尽。”丝丝电流声里，是陆妄野作为军人最冷静的判断。

队友的牺牲绝不能白费，面前驶来的敌国最新的战艇，还没上过战场，对联盟来说，是个棘手的存在。

他从不打算做逃兵，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就让他来强攻一波，能传回些数据也算他们五人的功劳。

“少校！”基地通信员一下子认出了陆妄野，声音不自觉颤抖起来，“三分钟后支援部队到达，请撑……”

“撤回所有支援！伏击任务失败，全员无法返航！”陆妄野的目光盯着操作台，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分。

仪表盘上几个信号源正在从公海方向极速靠近，作为实战经验及其丰富的战艇操作手，陆妄野对基地所有武器参数烂熟于心，这几个信号源的速度和轨迹，根本不在己方武器数据库里，若是他猜的没错，这恐怕是伦特沃兹发射来的导弹！

来不及多想，陆妄野继续开口：“通知所有人撤离！最快速度回基地！”

这个程度的攻击……若是支援队伍在此，后果不堪设想。

疯子！

伦特沃兹那些人全是疯子！

这么做就为了除掉他？

极度的愤怒与决绝中，陆妄野感到抑制器下的腺体一阵灼痛，柑橘味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混着舱内冰冷潮湿的气味，显得格外暴戾。

对面的战舰似乎并没有发现信号源的靠近，没有预想中的弃卒保车，敌方战舰上几个黑洞洞的炮口朝向那个孤立无援的微型舰艇。

这是真的想让这艘最顶级的深海战舰给他陪葬的意思？

真是他的荣幸啊。

眼神暗了暗，陆妄野手伸到作战服内扯出了一枚被做成项链的硬币，咬在口中。

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个Alpha的身影，张狂的、温柔的、不可一世的。

最终停留在，那双将硬币递给自己的手上……

左手猛掰方向杆，战舰像在洋流里奋力挣扎的鱼，猛地扎向海底，舰体险险擦过礁石，金属外壳刮出一串火星，震得陆妄野指骨发麻。

既然对方这么重视他，那他要是束手就擒，不是太不尊重对手了？

追击导弹在水下受到的影响不小，擦着陆妄野的身边而过，在背后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炸开。

舰艇的后翼受损，返回舱的大门被炸开的碎片击中，金属相互之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随之而来的巨大浪潮将舰艇推向更深的海底，重重砸下，动力系统受到严重损伤。

下一枚炮弹蓄势待发，他，只能葬身大海了……吗？

在操作仓内被震得耳膜嗡嗡作鸣，仪表盘上那几个导弹信号源已经靠近。

无处可逃。

可预想中的爆炸并未发生，从天而降的居然是几个微型发射舱。

舱体展开时，雷达捕捉到联盟军方的加密识别码，几个人形物体从舱内钻出，直指敌方。

能见度实在太低，但是靠着雷达扫描，陆妄野也勉强辨认出，这是年初联盟高级会议上一闪而过的新型战斗武器。

支援到了？

陆妄野不敢耽搁，努力控制着战舰想要加入战斗。

滋滋的电流音里传来一道即时通讯，混杂着设备运作的声音，有些失真：“隐蔽，一分钟后爆炸。”

方才瞄准陆妄野的追击导弹被其中一个机甲拦截，居然在那机甲的操纵下，炸在了敌方军舰上。

望着远处的场景，还在挣扎的陆妄野停下动作，口中含着的硬币随着他微张的嘴唇掉落。

那个挡住导弹的机甲操纵者的动作，像极了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胡乱的解开安全带，陆妄野直接扑到了玻璃前，仔仔细细盯着那个穿梭在炮火里的身影。

矫健的身姿，一贯的游泳动作……

那小小的身影似乎在陆妄野眼前逐渐放大。

他绝对不会认错！

这个突然出现的海底的人，一定是那个人！

“少校！请回答！”接收器里传来焦急的呼唤，但陆妄野的注意力全被那个熟悉的身影占据。

血液在血管里奔涌，腺体阵阵发烫。

远处，爆炸声响，刺眼的白光盖过所有寂静与喧嚣。

一抹金色，在眼前逐渐放大……

刚才的一切，是临终前的幻想吗？

江敛舟，这个在记忆最深处逐渐蒙尘的名字在最后时刻占据了陆妄野全部的大脑。

雪松是生长在北部极寒地区的常绿乔木，干燥清爽，带着点木质清香。

这是江敛舟的味道。

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亲近里，都是这个味道将他牢牢包裹。

战舰破了个大口子，水压无情撕扯着金属，海水涌入口鼻，呛入肺管，死亡真的在逼近。

嗅觉本该最先失灵的，可濒死的窒息时，陆妄野却奇迹般发现，自己的身体捕捉到了雪松的味道。

“陆妄野，撑住！”仿佛有人在喊他。

模糊的视线里只有一双深不见底的蓝眸。

……

面前有书页翻动的声响，意识回笼。

基地最高领导人储将军办公室旁的会客厅，也是海军第三基地最高规格的待客室。

逐渐聚焦的视线从桌面上的檀木摆件挪开，落到了坐在对面那人的肩章上。

上校军衔，来调查陆妄野这个刚刚上任不到半天的中校，绰绰有余。

“我这是，被怀疑通敌了？”

站在硕大的落地窗前，陆妄野唇边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一年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盯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蓝眸，陆妄野努力控制着情绪，语气轻松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一年前他在基地医院里醒来，只知道是陆军联合部队的几名高级军官救了他。

直至今日，陆妄野才重新见到了那双记忆深处的眼睛。

他果真没有记错。

陆妄野那双看似多情的桃花眼里原本荡出的情感随着对面的话语消失，没有了一丝笑意。

对面站的人身姿挺拔，一身陆军军装，在海军基地显得格格不入。

金发蓝眼，气质不凡，一举一动，翩翩公子。

那张脸，与江敛舟一模一样。

那人手上拿着一张照片，一张五个人的合照。

照片上，五个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容灿烂。

居中的陆妄野自己，一脸张扬，左边是石磊沉稳地搭着他的肩，右边是赵阳俏皮地比着耶，戴着眼镜的林澈被挤在最边上，镜片后是笑眼弯弯，而紧贴在他身前、几乎被他半搂着的，是叶飞星——那个他亲手从军校选来的小子，仰头看他的眼神里，崇拜满得快要溢出来。

所有人都期盼着更好的未来，可照片上的四个，都已葬身那片冰冷的海域。

陆妄野的目光无意识地拂过照片上的每张脸，已经过去一年了，但当初看着队友驾驶的战舰一个接着一个在眼前被炸毁的情景还是异常清晰。

陆妄野坐下，双腿交迭起来，拇指和食指用力捻了捻，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一口：“所以，唯一的幸存者，就是叛徒？叶上校，你的逻辑课是体育老师教的？”

“不。”叶忱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属于Alpha的信息素开始交融，手里的机密报告翻到了第二页，“陆中校来看看这个。”

页面上印着敌国的一份机密文件，上面明确标注了经纬，还有雷达探测仪上，清楚的显示了陆妄野几人驾驶的五艘军舰上的信号源编号……

“信号源编号……”陆妄野盯着那串数字，心底闪过一丝异样。

这份情报的真实性极高，不像外部探测，更像是内部数据的直接泄露。

不过，造假只是难，不是绝对不能。

一旦做了这个假设，很多不合理的事情，似乎都有了解释的余地。

朝着叶忱的脸吐出肺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陆妄野靠回到沙发上，笑嘻嘻的说道：“咳，没忍住，抱歉啊上校，被你这愚蠢的推理吓到了。”

笑意随着烟雾渐渐散去，陆妄野继续开口道：“敌军的文件，在联盟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应，这点常识不用我教吧。”

叶忱眯了眯眼，瞧着面前一下子气势凌然的Alpha，将文件翻到了第三页。

“近期军备升级，所有设备需要统一检修后报废，这才让人发现了技术漏洞，陆中校不妨仔细看看这个，”叶忱的手指略过了一行文字，“源代码修改记录，时间就是此次事件前一小时，而记录上标注的修改者，是你。”

陆妄野的瞳孔猛地缩紧，一阵寒意从后背升起。

这是技术部盖过章的文件。

“秘钥我作为突击队队长申请的没错，只是使用者包含了突击队所有成员。”陆妄野皱眉辩解道。

“证据呢？”叶忱抬头，反呛回去，“我们讲究眼见为实，证据说话。”

入侵源代码，是……林澈吗？

这个想法在陆妄野脑中一闪而过，但随即就直接被否定。

以林澈的技术，要真是他干的，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文件翻到了最后一页：“顺着这条线索，多次测算后发现，突击队前去巡查的海域，并不是出发前锁定的任务海域，而是一个位于完全相反方向的交战区。”

交战区？

盯着叶忱的眼睛，陆妄野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定位器，GPS，我们驾驶的战舰上所有的数据都能实时监控，这些军部已经查了上百次的东西，怎么在你这，就突然变成了假数据？”

室内，Alpha的信息素开始有了波动，陆妄野的气息突破了抑制器的限制，弥漫出来。

“这就是陆中校潜入系统，修改源代码的理由，”文件在眼前合上，陆妄野的下巴被黑色手套挑起，叶忱蓝色的眼眸里是陆妄野的倒影，“所以，陆中校还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吗？”

“这不可能！”陆妄野脱口而出，“我们收到的实时导航指令，全程都指向那个错误的坐标。除非……”

除非有人从内部，实时篡改了他们的导航数据流！

心间淌过一丝怪异，但陆妄野却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微微仰起头，陆妄野凑近了些，叶忱悬停在半空中的手指沿着下巴，擦过喉结，最终停在了陆妄野刚得到，特意没摘下的海军中校的徽章前。

凑近叶忱的耳朵，陆妄野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江敛舟，换了个名字回来，就忘了我是军校毕业的学生，通敌叛国，你是在羞辱我，还是羞辱你的母校？”

温热的嘴唇有意无意的擦过耳垂，陆妄野坐了下来。

对面的陆军上校没有意料当中的手足无措，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上下扫视着陆妄野，仿佛真的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个莫名其妙骚扰他的陌生人。

伪装的很好，只是空气中没有突然出现一抹别样的信息素就更好了。

熟悉的信息素悄悄钻入陆妄野的鼻腔，轻微到仿佛一用力就捕捉不到。

“确实，陆中校是陆将军的小儿子，这样低级又无效的事情，若是出自陆中校之手，军部其余领导人也不能罢休。”叶忱坐了下来，开始整理面前的文件。

“可不是，寻到了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你不就来了。”陆妄野不傻，面上浮现的笑戴上了些嘲讽。

谁不知道，他来海军第三基地，不是来镀金的，是被他爸流放到这的。

究其根本，还不是因为站在面前的这个人？

Alpha与Alpha谈恋爱，是极为出格的事。

这样的桃色新闻，沾染上了大人物家的公子，就更是在上流社会丢脸的事实。

少年人爱的热烈，都以为相爱能敌过万难。

但没想到没坚持几天就被万难敌过了。

……

算了，都是些不堪回首的前程往事。

不过这也侧面印证出，叶忱能过来将所有东西摆到他面前，说明叶忱手里证据的真实性。

可是他们五人中，除了林澈并没有熟悉源代码的人，为什么最后的调查落到了他们头上？

今天，让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

既然理性无法解释一切，那他任性一回也无可厚非。

明目张胆的调戏，是他自恋爱起最常玩的把戏。

“当年的事只有陆中校是亲历者，为了找出间谍和背叛者，这段时间只有麻烦陆中校配合了，”叶忱收拾好东西起身，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递了出去，“未来的三个月，麻烦陆中校随时待命，24小时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这是变相的软禁！

陆妄野确实忍不了，可他还是忍了。

望着面前熟悉到夜夜入梦的面容，想想去年那操/蛋又疑点重重的任务，陆妄野站起身，回握住那只温热的手，意外的好说话。

“理解，请多关照了，叶——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