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青苍,孽海

私人会所里,安静的房间开一道门,通向一个不大却精致的院子。

院中矮山流水,碧草青苍,营造得古意盎然。

屋内置一张茶桌,点了轻烟袅绕。

芮斯媛本来约他们到郑家坐坐,但季南征提出由他作东,请她和男朋友一起到这个会所来尝尝他们这儿新到的茶叶。

宋秋辞知道季南征的意思。

他不想到人家家里去,万一事情出岔子,不好转圜。季南征做事总是能比她多想几步。

曾经想起这茬儿,宋秋辞心里总怀揣着涩涩的情绪——别人家的孩子,比自己强太多了,难怪妈也去宠着人家。

可如今境遇改换,此刻再看他如此行事,她徒留下满心欣赏。

人呐,情人眼里出西施。

郑嘉,人如其名,是个长相周正,气质上佳的男孩子。

实际上他年纪跟季宋差不多,只不过在宋秋辞眼里,既然是表妹的男朋友,总觉得他比自己小。

可以想见他是如何吸引到芮斯媛的。郑嘉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攻击性,应该是那种平和温吞的人,可能给不了她轰轰烈烈惊心动魄,却可以给细水长流,四平八稳。

互相介绍,打过招呼,落座。

郑嘉正在热丧,衣袖上挂了黑,眉宇间也凝伫着失落。

这时候要让他打起精神跟季南征这样的对象寒暄,也不切实际。好在在座的并没有人计较这个。

郑嘉少言少语,芮斯媛便帮他撑着。

宋秋辞说:“一直听说斯媛交到了很好的男朋友,却没机会见,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疏忽了。你们两个在京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

她这话的意思本来是冲着芮斯媛去的。

翟玉花回浔城了,芮斯媛自己一个人在这边,也算是外地人在京城漂着,难免有诸多不便。

郑嘉却上了心,以为她是讽刺自己无父无母了,嘴角只是扯了一下,没什么表示。

芮斯媛应着话,说道:“我们准备……再过一阵子就去登记了。”

这再过一阵子,指的自然是等郑嘉的父丧期过去。

郑嘉向工作单位请了假,暂时留在京城料理郑如山的后事。期间也去过瀚海建筑几回,人事怕担责任,可能处理起事情来并没太注意方式方法。

这些天郑嘉也算是看够了冷眼,在丧父的哀痛上,又积攒了一肚子对季氏的怨气。

原先芮斯媛跟他提,说一起去和自己的姐姐和姐姐的继兄见个面,他听说对方就是季氏的季南征,斩钉截铁地就是一句“不去”。

后来答应,说实话,是因为怀了恨意。

他想来看看,这个把父亲逼上绝路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南征陪着说话,也亲自斟茶。举手投足温文尔雅,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的客气微笑里透着疏离。

没错,就是他们那样的人。

含着金汤匙出生,生活事业都易如反掌。

他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坐在高高的位置上,时而慈悲地从指缝间投撒一些薪水和激励的话下来,像喂鱼,像养狗。

季南征这样的人,从不知道他们这些小人物从基层一点点靠自己打拼有多难。做得好了没见过表示,只要做错了,就是不留情面的杀伐果断。

而就是这种杀伐,逼死了他含辛茹苦半生的父亲。

郑嘉说不清自己仇恨的对象到底是什么。

是那些小时候看不起自己单亲家庭、看不起父亲在工地干活儿的人;那些工作以后嘲笑自己没有靠山没有背景的人;那些明明自己已经熬夜加班做事,非但不给一句体谅,还甩着A4纸朝他脸大声责骂的人……

那些自以为高他一等,一直斜眼看他的上位者们。

种种面目交错,如入一道道孽海之门。

郑嘉最终将浑然的一道怒气,凝结在了面前的季南征身上。

注意到郑嘉冷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季南征并没动声色,只是往他的茶杯里又添了些水。

“你们要登记这个事,舅舅知道了吗?”

宋秋辞于他人脑海中氤氲的层层念头不知不觉,在和芮斯媛聊结婚的事儿。

芮斯媛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可能是宋秋辞问这话时目光不经意看向了郑嘉,引得他冷笑一声:“我父母的意见也不用问了,他们就算有意见也提不了。”

这话一说,气氛明显就僵了下来。

季南征的眼神中已有寒光,可宋秋辞脸却发热。

她担心是因为自己措辞不合适,刺痛了人家的心,“郑嘉,我不是这个意思……”

手背被季南征在桌子底下轻轻地按住,宋秋辞一愣,郑嘉已经站了起来:“拜你们季家所赐,我爸可怜,连儿子结婚也看不到。将来还要委屈你妹妹,要跟着我过苦日子了。”

他说这一番话说时,已经是极尽压抑,声音都在发抖。

胸中一只狰狞怪兽,正将一双獠牙向外伸展。

芮斯媛徒劳地抓着他的胳膊,希望他能平复心情。

季南征将宋秋辞的手在茶桌底下紧紧握住,看向郑嘉语气沉定,“郑嘉,有话坐下说,我们今天来,就是为了可以把事情好好说清楚的。看得出来你也是真心喜欢斯媛,既然快要成为一家人了,咱们就得把心结解开。”

听听这话说的,多么有里有面儿,多么厚道得体。

一家人?狗屁的一家人!

一家人会把家人逼上绝路?他季南征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从二十层掉下去的感觉吧?

此刻不管季南征说什么,都是在刺痛他的神经。

郑嘉端端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季南征,一字一顿,“你,我爸为你们季氏工作那么多年,说赶走他就赶走他,你没有良心。”

又指向宋秋辞,“你,你认贼作父,贪慕荣华,为虎作伥。你们还真是堪堪匹配的一家人!”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肆意撕破他们伪善的面具,看他们尴尬到无地自容。

郑嘉被愤恨和兴奋充斥,已是咬牙切齿,神思混乱。

季南征听到此时,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涵养。他悍然起身,目光冷冷地与郑嘉对视一秒,拉了宋秋辞就走。

芮斯媛已经被眼前的境况吓到,着急地去拉扯郑嘉,而宋秋辞被那几个掷地有声的词语刺痛,在被季南征带上车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宋秋辞不明白自己是被牵累,只是反复回忆咀嚼着认贼作父,为虎作伥。

这几个字份量太重,劈头盖脸砸下来,听到的时候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骇然。

她越想越委屈,在外面哭太丢人了,于是努力压抑着,将脸偏向车窗那一边,显得若无其事,可手指却在微微轻颤。

她还在担心刺痛别人,却不知道淬满了毒液的獠牙已经照着她的脖子咬下来了。

季南征心里又气又疼。

宋秋辞过了一会儿露出个懊丧生气的表情,他安慰:“别生郑嘉的气了,无关紧要的人,以后不来往就是了。像你上次说的那样,就当被疯狗咬了。想吃点儿什么吗?”

这丫头,生气的时候喂她点好吃的就好,平时看着冷冰冰,其实跟孩子一样好哄。

总是怕她饿着。

宋秋辞侧过头来对他说:“我不是生他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她顿了顿,继续道:“之前我就想好了,要是再有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就要反击回去,要以牙还牙的!结果今天一紧张,准备好的词儿全忘了。”

说着还真是一脸沮丧悔之不及的样子。

季南征倒是没料到是这个走向,愣了一下,没忍住乐了出来。

乐完了以后正色说:“芮斯媛如果真的要和那个郑嘉结婚,以后还是少来往吧。”

车开上回家的路,他的面目迎着瞬息而过的行路灯光,半明半暗。

看郑嘉那样子,今天这一出并不是出于他的情绪激动偶然为之,而是他的本性,他的长久压抑。

一副温和的皮囊下,蜷了一只阴冷的孤狼。

可他季南征不是救世的侠,救不出陷于泥淖的芮斯媛,他只想尽全力护住自己在乎的女人。

“可是,芮斯媛毕竟没做错什么。”

半晌,宋秋辞才嚅嗫着说。

她的确是烦透了芮长峰和翟玉花两口子,翟阳那个人就更不必说了。

可芮斯媛从小就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疯跑,小时候是个傻丫头,长大了也没什么心机,跟她爸妈简直不像一家子。

她也知道芮斯媛有那么个妈,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并不太舒坦。

宋秋辞没办法狠下心来连她也不管了。

季南征面无表情:“可她选择的人不对。有的时候不是非要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要承担后果,你明白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在气头上。

想起郑嘉指着鼻子说她那些难听的话……季南征有点后悔今天的会面。

“要是不出他爸爸那件事,我看郑嘉也是个不错的人。”宋秋辞说,“他爸爸的死,也不是他的错……”

自郑如山出事,宋秋辞和季南征之间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个话题。

一方面,宋秋辞认为季南征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自己徒有季氏的股票,可从来没认为自己是季氏的人;另外一方面,芮斯媛和自己沾亲带故,宋秋辞总觉得自己要是一和季南征聊这个,就像自动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去了似的。

季南征在路灯的光影里迅速看了她一眼,“那你是认为,是季氏的错,是我的错?”

宋秋辞刚才说话,明显的余音未完,但却不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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