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二十年。
雪已落三日了,不带停歇。
京城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银色盖万物。
把这人世间掩得干干净净。
天际灰暗阴沉。
根本看不出如今究竟是几时。
屋内燃着碳炉,温暖如春。
而,床上的男人面如土色,咳血两声,薄唇微启,未能吐出遗言,便半闭上双目。
呼吸骤然停止。
窗外大雪纷飞,压枝作响。
一声声丧钟之音,沉重悲戚,穿透力极强,转眼传彻京城。
李梁在漫长的病痛折磨下,终而——
驾崩。
苏月神情不变,仍是伤怀,上前一步,隔着面帕,指尖拂过男人的眼睑,轻轻下按,让他死而瞑目,又郑重收起袖中遗诏。
张恒泰赤衣。
江奕紫蟒袍。
一前一后。
一明一暗。
立在苏月身侧。
“娘娘?”
张恒泰虽早有预料皇帝命数已到,但正面对此事,仍需苏月作为主心骨发言。
“今日末时,召众臣于正殿,宣遗诏,以免夜长梦多。”
苏月转身面对赤臣人,淡淡道。
“是,娘娘。”
张恒泰俯首称是。
见苏月不再多言,他心知肚明,他该退场了。
待他走后。
苏月一改神情,浅笑安然。
“江奕,你需再敲打一番禁卫军,谨防内有异心。”
张恒泰并不真心从她,只是臣服于皇权而下跪。
李梁驾崩后,假若自己只是短暂垂帘听政,目的是为了稳固形势,维护皇家,他不会多说什么。
但她如果想向更高处爬,张恒泰将是第一个拉她入泥沼的人。
娘娘名义上的老公,当今的皇上。
这人终于死了。
江奕松了口气,瞥了一眼床上,又收回视线,直勾勾盯着女人。
“微臣遵命。”
他心微动,鬼魅一般低语。
末时,雪微停。
张恒泰立于高处,身后端坐着苏月和李珩。
这一对假母亲假男儿,均身着素净衣裳,表情凝重,严阵以待。
赤袍臣高声呼。
“……五皇男李珩性情仁厚,熟通制衡之术,必能承大统就大业,即皇帝之位。”
“朕恐其年弱,请皇后苏氏监国,凡军事民生之大计,均过问。”
他蹙眉说完后半句。
殿中大臣面面相觑。
这封遗诏,怕是要惹出一番风云变幻了。
一女子以正当理由监国摄政,何人敢想?
夜半治丧时,准皇储应哭于灵柩前。
少男芳龄十四,未成人的年纪,前丧母后丧父,本因悲痛万分,涕泪皆下,此时却绷着张小脸,默不作声。
李珩披麻戴孝,素白衣裳衬得他楚楚动人,可他一滴泪也掉不下来。
思至苏月,他心里又气又恨。
这个女人,就这样贪恋权柄?
哪怕他即将继位,也不愿让出分毫?
他对她,是对母亲般的孺慕之心和依恋之情。
可她倒好,只是把他当做权力之路的垫脚石。
李珩并非没有野心之辈,相反他遗传了皇家血统,又自幼颠簸,明白身份和权力代表什么。
正因如此,他知晓苏月渴求的是和他一样的东西——
不断地攀登,直到俯视众生,统治万物。
少男先是装疯卖傻,扮作结巴,后是故作骄纵,不学无术,可这些伎俩都没有减轻苏月的警惕心。
他依旧是被囚在后宫中,没有任何直系依仗。
泪终于滑出。
滴在灵柩上。
难道,他,就只能这样了吗?
难道,她和他,只剩下这些?
登基大典后,她体贴少男体弱,又因父皇早逝而悲不能抑,命他先好生修养一段时间,自己上朝主政。
服丧时,苏月为李梁选了谥号——至明大圣皇帝,表达自己的感怀之情。
苏灵伴在她左右,与她共同面对众朝臣。
二十七天的服丧期已过多日,张恒泰果然按耐不住了。
“还请太后娘娘,不知陛下何时能上朝?”
赤臣语气谦逊。
“珩儿本就身子病弱,遭此事故,几乎昏厥,差点没挺过来,正在宫中调养,本宫怎能逼迫于他?”
苏月凤眸微凝。
苏灵也道。
“太后娘娘体恤陛下,此为情。先帝遗诏言苏氏有监国之责,此为理。张宰相以为何?”
张恒泰只叹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己念的遗诏成了打自己的靶子,也叹自己未看清眼前的女人是如此野心勃勃。
他向前一步。
“近日国中天灾**不断,谣言四起,均道五星连珠,女主当政……此乃民心动荡,太后娘娘,何不请陛下出面平息事端?”
女人笑起来,眉眼恣意,高言。
“来人!张卿对先帝遗诏极其不满,似需审讯一番。”
张恒泰目眦欲裂。
昨日的盟友。
今日的敌人。
朝中局势未稳,苏月竟然如此果断地把他划入敌方阵营,毫不留情地要打杀他。
事实上,苏月做得没错。
当今朝堂已分三派。
皇权派,支持正统皇帝。
世家派,维护自身利益。
唯有部分贫寒臣子,才是站在她这边。
而张恒泰就是最后者的领袖。
若他表态成功,将对她大不利。
幸亏,她手里的不止张恒泰一人。
众臣战战兢兢不敢站队时,一宰相出列。
“太后娘娘所言极是!张某必有惑乱之心!”
就这样,张恒泰被拖了下去。
一场闹剧结束。
暗波涌动暂息。
夜深深。
李珩宫中,灯火通明。
少男虽过丧期,但没有心思打扮。
母后忙于前朝,又不会看望他一眼。
于是,李珩日夜穿素布麻裳,衣着简朴似凡男。
但从他华亮发丝和玉润脸庞,还是能看得出皇家气度。
他黑沉的眼眸因长时间专注而布满血丝,正站着作画。
画卷上。
一女子披着白狐鹤氅,衣红胜血,既清冷出尘又艳丽非凡,背影宛若神女仙子。
纸上满是雪意,右上角则是冒出几枝赤梅。
正巧是苏月前几日出丧期的穿着。
他不知夜中难寐时,为何要为她作画。
但仍是遵循内心的选择。
他秀气圆润的指甲温柔划过画上的女子乌黑发梢。
转眼间,少男撕碎这令人心烦意乱的一切,画成了一片片碎纸片,飘然落地。
他知道了。
他想起了。
文渊堂里。
正中挂着父皇为她所作的画。
他在学着父皇吗?
母后……
我在做些什么?
您能告诉我吗?
我对您究竟是什么情感?
少男紧咬下唇,爱恨交错,心里下意识地向他最信任的人——苏月寻求帮助。
此时。
散朝后,苏月止不住地叹气。
江奕从背后揽住她,为她按摩发顶,力道合适。
“手下的人,总是有不听话的。”
苏月感慨。
阴柔少男回答。
“只是张恒泰那一人太过愚蠢,不知咱们娘娘想弄死他,就像碾死一只小蚂蚁般轻易。”
他因下身残缺,嗓音越发柔软,身形也越发纤细,浑身上下,韧性十足。
他手微微向下移,轻轻为女人捏起肩颈。
苏月反手一握,攥住他的手,笑道。
“就你会哄我。”
她倒是想立刻血洗朝堂,可前有酸儒,后有世家,进退两难,只能步步谨慎。
李珩在想苏月,苏月难得也在想李珩。
她在想。
该怎么最大限度地利用他打破这个僵局。
皇权派反对她,自然支持李珩。
世家派不满她,也会帮助李珩。
“……恐怕之后,你要陪我演上一场戏。”
蓦然,她想出来解决法子,笑起来,便拉下少男,对准他的浅淡薄唇,吻了上去。
**,真是极好的补给品。
少男茫然了一瞬,眼睫毛颤抖着,缓缓闭上眼,顺从地启唇,任由女人汲取口中津液。
他向下俯着,手却不敢触碰苏月的腰身。
说到底,江奕他还是自卑于自己的残破之体。
一个太监,多么低微,怎可这样贪心?
可最后,他还是放纵了自己,双手虚搂住女人。
一吻完毕,两人均是略微气喘。
苏月松开他,气色更好了些。
江奕苍白面色也红润起来了。
“姚家最近怎样?”
苏月正肃。
少男喘了片刻,回道。
“姚越山已暗地又培养了一万精兵,其中包括五千娘子军。”
女人蹙眉。
“不够。她还要什么了吗?”
“粮,盐和兵器。”
说罢,江奕小心试探。
“娘娘,您为何如此信任她?万一她谋反……”
他实在不解。
苏月不是一个轻信的人。
即使是他这样忠心的御猫,也是经历过重重试炼,才得到了女人的认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她要,你便批给她。”
“知道了吗?”
苏月咬上他的唇,心里暗暗唾弃自己被江奕办事中**的坏习惯传染了。
少男眼底闪过一丝痴迷,乖乖回应着这个吻。
远处的李珩不知这些,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低身,捡起画纸碎片,整齐摆放在桌面上,一一拼合起来。
女人的身形在他手下重塑。
他的恨意渐渐褪去,转念又一想。
母后……为什么不能一直看着我?
明明最开始,接近我,注视我,亲昵我的,就是母后啊。
为什么?
怨气又席卷心头。
他差点打翻墨,可墨汁依旧侵染了画卷碎片女人的衣角。
没错,就是这样。
他想要占据母后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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