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城以东三十五里,有座紫竹山。与莲花、雒浮等相毗邻,空气清新,四季如春,兼有几处露天汤泉酒店,是本地人理想的疗养圣地。
“顾安生物医用材料有限公司”坐落在紫竹山正北中轴线上,因其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覆盖范围广,公司老板又是个爱花爱热闹的人,在围墙边上种了许多颜色各异的三角梅,盛夏时节一簇簇、一团团,热情奔放,仿佛染透半边天的云霞一般。
待到老板有闲情雅致的时候,便会交代底下人举办篝火晚会、Cosplay漫展会、音乐趴等丰富多彩的夜间活动。短短几年时间内热度越刷越高,虽比不上温氏集团开发的度假景区辉煌盛大,远近闻名,倒也吸引了不少客人到此参观游玩。
我与明光,便是众多客人中的一对。所谓“客人”,是因为这里是限时,需要预约且收费,没有门票,只在手背上盖一个二次元印章。
公司官网贴了通告,每人20元费用只用聘请员工清洁卫生,清场时间是晚上十点半,主要是担心山路开车不安全。
光影交错四溢,点燃了人们的目光和热情,也照亮了站在黑夜里戴着口罩的我的爱人。
“早知道把岑嘉志也叫来,他最喜欢烟花呢。”我说。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游离,有些敷衍。
“你好像很不喜欢出来玩呢。”我靠近他,低声说了一句。去南城参加晏重柳的出阁宴也是这样,全程戴着口罩,不吃菜不喝酒,不与任何人说话,眼睛黏着我的同时,排斥着每一个接近他的人,就好像那些人身上长了什么恶心的脏东西一样。
“那个男生真的是你弟弟吗?好冷漠啊,跟他敬酒他都不搭理我。”晏重柳说的话在我耳边响起,她是笑着说的,我却能从她的面部表情看出她的潜台词:你弟弟很没有礼貌。
这不符合明光的处事风格,他不是这样的人。
当时我是怎么做的呢,我走到他身旁,理所应当地对他说了一些话,大概意思是:“既然来了,好歹应付一下吧。”
他端着黑色的被口罩掩藏的脸,这样对我说:“我不喜欢这种场合。”接着他又说了一句,“觉得我碍事,我可以走。”
真拿他没办法,以前的他明明可以游刃有余的。也许是离群索居久了,真的不擅长了吧。不过他傻坐在那里的样子真是可爱呢,像一只系着领带的倨傲的猫……
“明光,看我看我!”我举着单反照相机唤他。
明光回过头,拉了拉口罩,脸上的笑容看起来灿烂明媚,却好像随时会从桌角跌落破碎的玻璃杯。
“哇,你看起来好像要哭了呢。”我开玩笑说。
他伸手到我腰间,勾了一下,我扶着他的肩膀跌到他怀里,听他很认真地问我:“真的要买钢琴吗?”
我红着脸看了看四周,点头:“真的啊,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弹钢琴吗?”
他刮起耳边寥落的几根发丝,重新戴上口罩,看我的眼神像是上了枷锁般欲拒还迎,说:“我是喜欢啊,可是,你又要买房子又要装修,哪来那么多钱给我买钢琴?”
我浅浅一笑:“这个你不用管,你只需要准备和我搬进去住就可以了。”
他摇头,看着将黑夜涂抹得流光溢彩烟花:“我想了一下,还是不要买了吧,占地方。”
我:“不会的啊,摆在书房里,想弹的时候打开,不想的时候可以合起来……”
他打断我:“可我很久没弹了,生疏了……而且钢琴那么贵,我想买自己会买的。”
我笑:“没关系啊,只要你喜欢就好了,你喜欢的,我都想给你买。”
他叹了口气,像摸搪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脸,不再反驳,在我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像梦一样,再次睁开眼,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头上好像被人捅了一刀,漏了个很大的洞,很疼很疼,沿着血管爬遍我全身。
我的眼前闪过烟花和人海的片段,闪过大段大段明光抱着我亲吻“上山”的片段,迷失沉沦的我,一次次昏睡又一次次醒来,在某一个刹那……或者很多次刹那间,鬼鬼祟祟翻过他的身,期待着他的后背上的那朵兰花……
没有,没有,一次都没有,可是我的记忆里是有的……
我贪婪地盯着明光的脸,他好美,美得仿佛精心雕琢的玉石……
我假装睡着了,他还会温柔地拥抱我,撩开我眼前的碎发,擦我脸上的汗水,描画我的脸庞,自言自语地对我说:“对不起……你想要的幸福我会给你的,相信我,景之,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迷迷糊糊地在心里答应他,相信他呢,我怎么会不相信他呢,可我还是忍不住在他关门之后睁开眼……
他下楼拿水上来了,他煮粥端上来了……他去了好久,为什么没有回来?
超过我可以忍受的时间了,我撑不住把自己的瞌睡虫叫醒了,神魂跌宕跑下了楼。
他开着我的车走了,这么晚了,他去哪呢,我像被人撕碎扔进垃圾桶的废纸,心揪得皱在一处怎么也抚不平了。
我呆呆地拿了钥匙,手脚冰凉赶在后面追,追到路边,刚好遇到一辆车路过。
我平静地招了招手,心脏起搏跳动的声音和鼻孔里的呼吸声呼应在一起,像是惯常捉奸的丈夫。车主问我:“去哪呢?”
我的眼睛像雷达扫过他的脸,说:“跟着前面那一辆就可以了。”
到了,停车了,他利落地下车了,我却还在车上。
我等着他上楼,在后面慢慢地拿手机付钱。
我也跟着上了楼,手机贴着我的手心,被我握得发烫。
长长的走廊,从这头延伸到那头,中间亮着一盏灯,他碰了碰鼻子上的黑色口罩,拉开那扇有灯的门,留给我一个英挺的优雅的背影,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我埋着极轻的仿佛被抽走灵魂的躯壳,飘到被夜色舔舐吞没的窗边。
“请问是温少总介绍过来的吗?”一个女人开了口。
他“嗯”了一声。
“张先生以前接触过钢琴吗?”女人走到窗前站定,打开琴盖,“如果没有基础,学起来会比较难哦。”
“昨晚用iPad下载了一个软件,练了一下,感觉还不错。”张先生的声音有些粗哑,言语却相当自负,“不过几个音符而已,很好记。”
女人叹了一声:“学钢琴绝不仅仅是技巧,还需要感情。这是我从网上抄录的《天空之城》的歌词,你先看一下找找感觉吧。”
张先生走近了接过琴谱,默读了一遍,说:“我记下了。”
女人:“嗯?”
张先生将琴谱搁在琴键上,发出“do”的激切沉闷的声音:
“打开心灵的天窗,伸展受伤的翅膀,
独自在风中彷徨,哪里是我的向往?
遥远天堂的光茫,泪水在轻轻流淌,
回忆深邃蔚蓝海洋,寻找未知的远方。
梦中路还有多长?有爱就会有方向——
执着可以冲破阻挡灿烂的绽放 !
泪水滑过的脸庞,见证生命的成长……”
女人又叹了一声,这一次完全是无奈的语气,我算是听出来了,是白景言的声音,她教过明光弹琴。
“这首曲子和歌词,是忧郁中带点明亮的……啧,怎么说呢,不是会背就可以的,要有感情,感情是什么,你明白吗?宫崎骏的电影,你看过没有?”白景言问。
“没有,我不喜欢他的电影。”
“不喜欢为什么要选这首曲子?”
“温少总选的曲,叫我过来学的。”张先生顿了顿,低声说,“岑先生的病……沈医生说是人格解离,总是幻想温先生还在世,其实温先生半年前早就自杀了。”
“哦,我懂了,张先生真是有心了。”
岑先生,温少总……
我溺水了,溺在张先生拨弄琴键的声音里,那声音像长了触手的魔鬼一样,张牙舞爪地撕扯我的衣服,狠命地索取我身上的温度……
“我们开始吧。”白景言说。
“好啊。”张先生笑着说。
“打开心灵的天窗,伸展受伤的翅膀,
独自在风中彷徨,哪里是我的向往……”
……
“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动了动瘫软的身体,眯矇着眼睛看旁边穿白大褂的模糊的人影,听声辨人:“是慕医生吗?”
“是,你晕倒在路边磕到鼻子了,环卫大叔打120把送你过来的。”慕容诚低着头,翻找着什么。
经他一说,我才觉着鼻梁上粘了什么白色的东西,伸手一摸,应该是无菌敷贴之类的东西。
腿好麻,手也好麻,稍微动一下都扯着疼。
“慕医生,你的发卡,还给你。”我勉力撑着身体下了床,摘下头上戴了许久的小物件,递给他。
“结了痂,还会出血溢脓是不是,为什么不来复查?”慕容诚很不理解地问。
我:“我也想问慕医生一个问题,为什么给我做的引流,没有做切除手术?”
慕容诚的身形冻住了,像一座意大利雕像。
“我的病,自己都不能做主,复不复查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恹恹地将那两只发卡放在枕上,抬手刮蹭了一下眼角不知为何吊着的两点湿泪。
“单子在哪,我去交钱?”我走到门边,问。
慕容诚递了两张单子过来:“温廷烨说你头部受过两次撞伤,如果做切除,需要做全麻……考虑到你的承受能力,以及手术本身带来的创伤,替你选了引流。”
我捏着那两张薄薄的单子,盯着右下角的几串数字沉下脸:“靠,这么贵……”鼻子好痛,捂住嘴,缓了一口气,拿出手机看时间,十一点了,未接电话十几个,五个是张先生打的,十二个是温廷烨打的,还有俩分别是孟晓凡和沈辞。
“慕医生,你爱过温明光吗?”我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慕容诚沉默了片刻,回道:“我认识的人叫小林,张森林。”
我又换了个口吻,说:“那你还爱他吗?”
慕容诚又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不知道……”
我的鼻子隐隐作疼,像是有根锯条在来回扯动,汨汨地往外流着热血。
“你有没有想过……你那天见到的那个人不是温明光,也不是张森林。温明光早就死了,半年前就死了。”
慕容诚没有作声,微红的眼尾像是碳烤鱼皮似的皱了起来。
“我知道,不用你说……”他捏起拳头,冰凉的眼神像镊子一样划拉着我鼻子上的伤口,好像看着一个滑稽的跳梁小丑,“他过来的那天,沈医生跟我打电话了。一张整容脸而已,演得再好,也总有出戏的时候。”
“呵呵哈哈哈……”我笑了起来,像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一样放肆地狂笑。
“岑先生,对不起……”他低眉颔首,说话的语气一如初见时那样怯弱单纯,“我只是个医生,不敢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做堵。帮着温廷烨和沈医生一起欺满你,是我不对,但是……我尽力了,提醒过你了,为了钱把自己的脸整成那个样的人绝对有病,靠不住的……”
我没听他往下说,攥着单子推门走了出去。
七百多块钱,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交了出去,就好像交的不是我的钱,是我的残损殆尽的命。
青山已随晚风去,我于沧海化桑田。
……
打车回到家里,姑且还算是我的家吧。门口停着的车子一辆又一辆,熟悉得就像我每天吃的药片,红的,灰的,白的黑的排在一起,为什么没有蓝色呢?那是药啊,又不是煮饭炒菜需要配色。
最先看见我下车,走回来的人是沈辞。他的脸比一众人的脸高出一节,像是一只鹤立在那里,他手上还捧着我拿下楼翻看忘记拿回去的画集,真是弄不懂他,不看手机只看书,难道书里能读出我的心声吗?
也许吧,不然又怎会怂恿着温廷烨给我找了个人代替“明光”呢。
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恐怕一辈子都被围在梦里,永远沉沦。
我是清醒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温廷烨绝不会这么对我,绝不会,一定是沈辞,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动摇温廷烨的决定!
“你爱过我吗?”我走过去,迷茫地抓住沈辞的手,如果我的嘴巴淬了毒,我真想不顾一切地吻他的嘴唇,跟他同归于尽。
如果爱过,他怎么忍心把我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让那个人顶着一张面具糟践我的身心,践踏我濒临死亡的爱情。
“我记不太清了,可你说喜欢我,我信了,我真的信了……”我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无助地握着,像是一个剁了双脚在街边装可怜的乞丐,拖着残破的身躯无声地哭诉道,“沈辞,我不爱温明光了……我不爱他了,求你不要这样侮辱我好不好,我怕了你了。你叫他们走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叫他们走……”
我软下膝盖,扶着他的手,跪倒在他身前,我磕头,闭上眼睛拼命磕头,像贪生怕死的囚徒无望地祈求着过路的神佛……
蜉蝣半夏,虽生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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