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野看到贺子今来电的时候,刚刚刷进望京站的地铁闸机。听到贺子今咋呼声音的瞬减,他还下意识地继续顺着人流往下走,三秒过后,这个比别人都高出一头、背着一颗圆溜溜排球的年轻人,在脚尖碰到乘车层地板的一瞬间,扭转方向、一个跨步,重新站到了向上的扶梯上。
贺子今在电话里呐喊:“好哥们,好兄弟,好爸爸!只要你能拦住我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想办法!”
称呼是哥,但实际上指的是贺子今唯一一个表哥,徐行。贺子今高中,身体还能打球的时候,他的每一场比赛,徐行几乎都会到场替他加油助威,身为贺子今曾经的队友,陈星野和他有过不少接触。
在他印象中,徐行是个可以和完美划等号的人。
每一次见他,他总是穿戴得体,再热的夏天、再闷的球馆,他最多也只是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再将长袖有条不紊地卷三折,挽到小臂。他头发梳得整齐,身上永远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沉香味,脸上也常年挂着淡淡的微笑,大部分从他身边路过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回头多看一眼。好几次他请球队吃饭,尽管和大家都不熟悉,但他总能想方设法照顾到每一个人,让人如沐春风。有一次贺子今邀请陈星野一起去海边玩,后者甚至只需要把自己的身份证号发在群里,徐行便一手包办,让他也顺带体验到了机票、住宿及活动行程全搞定的爽快。
可惜大一刚入学,贺子今意外受伤,导致半月板损伤严重,不得不做了部分切除手术。术后他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放弃排球,另找出路。毕竟是从小一起训练大的朋友,现在也同处一个学校,即便是贺子今离开了排球队,两人的友谊也不减分毫。
只是从那时候起,陈星野就没怎么再见过徐行了。至于对于徐行的看法,更是完美地阐释了,哪怕友谊再深,该理解不了的,再怎么努力也依旧是鸡同鸭讲。
在陈星野看来,徐行对贺子今简直是比亲哥都好,况且他为人体面、待人体贴,简直像个毫无瑕疵的AI,大胆一点猜测,只要贺子今不至于走上杀人越货的道路,陈星野都不觉得徐行能把他怎么样,更别提现在只是一桩小小的肢体冲突。
据贺子今交待,这次冲突实属巧合。虽然他一直都看不惯徐行这个名叫谢同的朋友,但也不至于特意和他在徐行酒吧约架。原本贺子今和徐行约了今晚在酒吧见面,前者提前过去帮忙的时候,正撞见来酒吧等徐行的谢同。他憋不住气,三言两语,原意是想把人赶出去,别在自己面前碍眼。没成想谢同不仅没走,还反过来阴阳怪气了一把,贺子今本来就是暴脾气,这一下哪里还忍得了,瞬间就招呼上了。
一来二去,架就这么打起来了。
他给陈星野打电话的前一秒,刚被陆遇川给拉到一边,算是结束战斗。经江晨提醒,才想到要找人帮忙拦下徐行。否则到时候前脚才把谢同这尊大佛送离酒吧,后脚就又撞到徐行脸上,所有的努力都白费。
“徐行会揍你吗?”陈星野还是觉得不敢置信,他很难想象,那个看起来时刻保持体面,甚至没有一丝烟火气的男人,会破口大骂、甚至甩开膀子痛扁贺子今。
“我哥怎么可能会揍我……但他要是知道了,不得拎着我去给那老王八蛋道歉嘛,”似乎一想到那个画面,贺子今就已经瑟瑟发抖了,“所以陈星野,我死不死就都看你了啊!千万得把我哥拦住啊!”
陈星野此时终于绕到了酒吧一条街,他利落地应下来,“好,一双AJ。”
徐行今天见了好几个供应商,辗转跑了不少地方,把车停回小区之后,休息不到一个小时,就又马不停蹄地往酒吧赶。但走在路上,光看他浑身光鲜、衣着平整又发丝清爽的模样,任谁都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从早上七点一直奔波到晚上九点都不曾休息的人。
江晨评价他有用不完的精力,别人家老板一个月都不去一次,只有他,比手底下的打工人还勤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工作三百六十天。说这句话的时候,江晨可以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任何指桑骂槐,暗喻徐行不放心员工从而每天盯梢的意思,更多的,他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感叹徐行并不是随便玩玩的老板,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和底下的人一起,好好经营这个酒吧。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行第一次听到江晨这话着实还有些难受。他向来是一种话能听出三种配方的人,脸上笑着应了,背地里全在自我检讨是不是给江晨几个放假太少,让他们压力太大。也是过了很久之后,他才慢慢确定,江晨是真把自己当朋友,才会没什么负担地说出这句话。
这也不稀奇,毕竟徐行的人生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花在了怀疑和自省上,如果把睡觉的三分之一再去除掉,那么这比例将变成惊人的二分之一。
所有人都说他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从不会喋喋不休地教育别人,也不会无止境地在饭桌上炫耀自己,更别说把他人推到尴尬的境地了。谁又能想得到,在这些美好出众的品德下面,他是一个敏感而又多疑、总怀抱着恶意去揣测别人的人呢。
好比今晚,贺子今有点事儿想和他说,约他在酒吧见。徐行的第一个念头,下意识地就倒向了‘坏’的猜测。是需要钱,还是需要自己帮忙;是和父母吵架了需要宣泄,还是乐队行程和学校上课有了冲突……
并非他讨厌贺子今,相反,第一面见到贺子今,他就对这个小小的丑婴儿有了莫名的感情。不是作为小姨姨父对他很好的回报,而是亲情本身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让徐行永远记得小时候,小屁孩儿追在他自行车后面,用仅有的零花钱给蹬车的他买了一根雪糕的瞬间。即便多年后贺子今学会了叛逆、逃课,拖着徐行给他打掩护,也会冲撞父母,让徐行左右为难。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成了徐行不会放下的责任和义务。
只不过那些需要用理智去思考的职责,总是会慢于大脑不自觉间释放出的直觉。徐行控制不住地对所有人都有着相似的第一感,糟糕、负面、有所防备。好在理智和情感足以压低这样恶劣的第一直觉,让他能够为了贺子今,在连轴转的工作中,牺牲休息时间,奔走在前往酒吧的夜路上。
而就在他远远能看到酒吧招牌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自背后叫住了他。
徐行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还是礼貌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直面声音的来源。
是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年轻小伙子,身上套着普通素白T恤和工装裤,斜挎着一个简单的网状排球包。他脸几乎只有巴掌大小,额前几缕碎发垂落到眼睛旁,可能有些痒,那双有着浓密睫毛的无辜下垂眼不自觉地扑闪了好几下,活像一个会动的精致芭比。
面对这样漂亮的一张脸,任谁都很难生出厌烦的情绪。
徐行当然也没能脱俗,在莫名而来的似曾相识中,他微笑着回道:“您好?”
青年自报家门,“我是陈星野,贺子今的朋友。”
“哦,是你呀。”他这么一说,徐行马上就记起来了,贺子今还能打球的时候,在队里确实是有这么一个朋友。以前和他们球队一起吃饭的时候,陈星野也跟今天一样,对徐行直呼其名,贺子今还特意为他解释过,说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对父母、老师都是称呼名字,没有叫“哥哥、姐姐”的习惯。
大概这也是徐行对这样漂亮的脸蛋有点熟悉,却又没什么实际印象的原因。
“找小贺有事是吧。”徐行心里有了猜测,下意识就准备转身,打算带着陈星野一起去酒吧。不过他尚还没迈开步子,刚刚只侧身的瞬间,就被陈星野控制住了。于是本来顺理成章的“跟我走吧”几个字被徐行咽了回去,那张完美的微笑面具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尴尬裂隙,不过眨眼之间,面具主人又重新调整好了状态,轻声问:“和小贺吵架了?”
大学生嘛,正是脾气火爆又闲得无聊的年纪,和朋友吵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徐行十分体贴,“觉得尴尬的话,不然我先去和小贺说你在酒吧门口,看看他态度。”
陈星野还是没松手。
打排球的人力量大,更何况他本来就比徐行高半头,扣着徐行大臂的手,牢固得像只钳子。
“和他没关系。”过了几秒钟,陈星野说。
“那……”徐行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住了,这样不合常理的做法,贺子今小学毕业之后,他就已经很少见到了。以至于此时此刻,他没法儿立即找出合适的办法应对。
陈星野说:“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说吧。”
徐行完全跟不上当下大学生的思绪,他努力保持笑容,“有什么事需要单独和我说吗?”
“急需用钱?”
陈星野摇头。
“辅导员让你找家长?”
陈星野又给否了。
问到第二个问题的时候,徐行心里已经有了安排。眼看已经过了和贺子今约定的时间,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了。这小子要是再这样光摇头不说话,不管他到底有没有事儿,这事儿是大是小,自己都不能再在这和他折腾了。
陈星野第二次摇头的时候,他就已经拽住了陈星野的手腕,试图将这只还死命扣着自己的手往外拽开。
对于徐行来说,和一个比自己小了不少的学生有这样大幅度的拉扯,确实荒唐到让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但他神色言谈间还依旧保持温和,语气平稳:“我知道你可能遇到了难处,不方便开口。我很想帮你,但我和小贺约了今晚见面,现在已经迟到了。不然这样,我们互相留一个电话,明天我给你打电话,怎么样?”
陈星野想了想,牛头不对马嘴地问:“现在几点了?”
徐行一秒愣神之后,火速报出了手表上的时间。
九点半,已经比贺子今说的时间晚十五分钟了,应该没问题了吧。
陈星野默默地松开手,从善如流地掏出手机,“我电话是1xxxxxxxxxx7。”
而等他刚报完这串仅仅只有十一位的数字,原本黑屏的手机一亮,贺子今的消息从手机顶部弹出:爸爸,事情有变!谢同这个王八蛋还没走,帮我再拖一会儿!”
陈星野脸色一变,却看徐行已经记好了号码,俨然一副轻轻松松,准备离开的样子。
情急之下,他只能毫无章法地,又一次制住了徐行。
原本要走的人被陈星野这一拽,几乎是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徐行根本没站稳,趔趄着往前走了两步,甫一站定,就深吸两口气,勉强压下火气,温声说:“你还有什……”
“我喜欢你!”
徐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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