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掠过一幢幢极高且瘦的建筑。
方惟仪侧着脸,从舷窗向下望。睫毛的阴翳下,繁复而模糊的色块在眼前徐徐展开,又快速地向后退。
快到香港了,她想。
而窗外,是曾经看过很多很多次的景色。
方惟仪还记得,之前每次看到那些楼宇都会担心,它们是怎么经受得住几乎每个夏天那么狂烈的台风雨季的,真的不会塌掉吗。那么细长的楼栋,在唬人的巨大风球下,很有种摇摇欲坠,风雨飘摇的意象。
于是又一次在和他旅行结束返港的飞机上,终于忍不住凑到他耳朵跟前问他。
方惟仪还记得那时他的神情。
闭着眼睛休息,但并没有睡着。刘海很乖顺地垂着,睫毛偶尔极轻地颤动。
听到她天真又慈悲的疑问后,很快的抬起嘴角,无声地笑。但双眼还是懒懒地闭着。
方惟仪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翘起来的嘴角说,“不许笑!”他嘴角翘得更高了,闭着的双眼好像也在笑。方惟仪于是不想理他了,把手从他嘴角拿下来,转过身小声念叨,这人好坏。
他忽然把她的右手拽走,握着她纤细的手腕按在他左胸口,又覆上他另一只手。
很干燥温暖。
于是方惟仪忘了问问题的事,默默地数着他的心跳,“一,二,三……”
他冷不丁地说,“怕什么,咱家楼不也长这样,跟板儿巧克力似的杵在那。怎么,害怕和我死一起啊?”
方惟仪听到气急,把右手从他手和胸口的缝隙里抽出来,掐他大腿,“要死啊!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快呸呸呸!”
他睁开眼转过脸看她。眼睛那么亮,笑得又坏又温柔,“我怎么舍得?我很惜命的。毕竟你死我也没法活了。”
方惟仪又听他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更气了,两只手一起上掐他脖子。假装很用力的样子,其实松松地拢着。
他龇牙咧嘴地陪着她演:“这里有人要谋杀亲夫,有没有人管管啊?有人吗?乘务员姐姐在吗?”
方惟仪看他耍宝,笑得没力气,倒在他左肩上。半秒钟后,一个微凉的吻落在她嘴角,带着薄荷巧克力味,她最爱的。
“哎呀,亲歪了”,他说。
方惟仪抬眼笑着看他,刚要亲回去,他背后的走廊上有位乘务员小姐经过,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
方惟仪脸腾地红了,坐回座位。安静地像只鹌鹑,一年级小学生般坐姿端正,面朝前排座位椅背两手扶脸。
听到右侧又传来他的笑声。这人怎么回事啊,老笑她。落地香港回公寓一定要跟他约法三章,不准再这么笑她。我们女孩子还是很要面子的,方惟仪心想。
他忽而又牵起她的手,再一次放在他胸口。
方惟仪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感受着他的心跳,以及透过外套传出来的他的体温。
牵了很久很久,因为她都记不清到底数了多少下他的心跳了。
方惟仪感到很安心,很熨帖。她慢慢地侧过头,望向窗外日光下的云层,周身被宁静与平和环抱。
她想,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吗?
那时方惟仪甚至希望这架飞机就这么一直飞下去。
*
“歡迎嚟到我哋嘅家,香港。為安全起見,請留起座位並保持安全帶扣上,直至安全帶信號燈熄滅為止...”
乘务员甜蜜而略有些失真的嗓音从广播里扩散开来,方惟仪仿佛从梦里醒来,被这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
她有些分不清回忆与现实的边界。整个人像泡在海水里,隔着水听,隔着水看。一切都朦朦胧胧、水淋淋的。
“惟仪,醒了喝点水。”
邵振平的声音从右侧传来。一贯端方沉静的声线,如他本人。
方惟仪转过身看向他,视线还不太清明。其实她并没有睡着,只是半梦半醒。
“谢谢。”接过邵振平递过来的水,方惟仪仰头灌了一大口。
喝得太急,一团水堵在嗓子眼,她止不住地开始咳嗽。邵振平伸手轻拍她后背,一下又一下。
方惟仪缓过来,人也清醒了。
于是她望向邵振平——她明年即将成婚的未婚夫。
又说了声谢谢。
“客气什么。”邵振平视线垂了垂,静默了一两秒钟后又抬眼看她,“惟仪...对我你总是太礼貌。或许你觉得这是相敬如宾,但其实和我在一起,你可以只做一个小孩。”他皱着眉,眼神却很坚定。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方惟仪无端感到灼痛。
邵振平很好,好到令她有负担。
身边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她是撞了天大的好运气,才能遇到这样一个人。
所谓白马王子。
只有方惟仪自己明白,不是她不知好歹、狼心狗肺,而是她发觉自己已失去再次爱人的能力,她的心已经不受指挥。心里的位置太狭窄,分不出余地给新房客。
她明白邵振平是自己能遇到的最理想伴侣——顶尖高校青年教授,仪表堂堂,气质出众,家学渊源,家谱往上可以数甚至可以追溯到南宋。她可以将一切好的描述堆砌在他身上而不觉得过分。
而她呢。
同一般人比较,履历或许算得上亮眼,但同他比就黯然失色了。
也就一张脸还算的上所谓脱俗。
况且明年自己就二十七岁了。长辈们都说,再晚就不好找了。
于是方惟仪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他的追求。谈了半年恋爱后,顺理成章地订婚、旅行。再等到明年,在邵母请大师算好的婚期举办一场盛大美好的婚礼。
一切尘埃落定。
Happy ending。王子和公主从此以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到任何人想要来破坏都是不可饶恕的。
可为什么心里总有声音在犹疑?
他是王子没错,可她不是什么公主。假如在童话故事里,自己大概只能算得上是个逃离皇宫的小兵。
不过方惟仪确信,他会成为一个可靠的丈夫、温柔的父亲,支撑起一个小家庭的骨骼。
于是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应该珍惜这一切——这是上帝赐给好女孩的礼物。她应该目视前方,不再把自己囿于往日。
她应当知足。
于是她毫不留情地把心底犹疑的噪音一一击碎。
“好。我现在只是有点累。毕竟很久没飞了。”方惟仪用力地弯起嘴角,释放出最甜蜜的微笑。
邵振平伸手搂过她的肩膀,让方惟仪靠在他身上。
他的肩膀很宽,和那个人一样。但是躺在邵振平肩上并不觉得硌人。这点和那个人不像——他那时太瘦,肩膀上的骨头微微凸起来,每次靠在他肩膀上,她都在想这个人怎么石头做的一样,有棱有角的。
……该死,方惟仪恨自己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从前。
太阳穴突突地跳,伴随着极尖锐的耳鸣。
“马上落地了。今天就不去你们学校了,我们在酒店好好休息。”邵振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透过接触着的骨骼传进方惟仪耳廓,将她从混乱里拽出来。
“好,都听你的。”她闭着眼,轻声回答。
飞机落地的瞬间,轮胎砸地很重,方惟仪的心也随之猛烈向下砸了一下。
即将踏足久别的这片土地,方惟仪感到心慌。为什么?近乡情怯吗。可这里哪算的上什么故乡呢......
邵振平似乎感觉到了,搂着惟仪肩膀的手紧了紧,使她向自己这边靠的更近一点。
直至飞机滑行结束。
“......期待再次起我哋嘅航班上同你見面。”
*
第二天下午,方惟仪同邵振平一起去游览她的母校香港大学。这也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
今年十一黄金周假期,方惟仪一直想不出去哪里度假。邵振平选了不少地点,国内外都有,方惟仪都有些兴致缺缺。
最后还是邵振平妈妈提出来:“不然去香港逛逛吧?惟仪你带振平看看你几年前读研究生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也蛮有意义的呀。那么明年一样的,振平你也带惟仪去波士顿玩,顺便作为你们度蜜月的起点,是不是蛮好的?”
二人从善如流。
*
第一站来到红墙打卡。
方惟仪请路人帮他们拍照。
很年轻的两个女孩子,笑嘻嘻地接过相机。半蹲着调整了很多个角度,拍了好一阵子。直到方惟仪发觉右前方有人在等拍照,忙招手叫两人回来。
“远景特写都有拍哦,”两人叽叽喳喳地把相机凑到方惟仪面前,“哥哥姐姐好配!” 方惟仪看着照片里的两人——穿着同色系衣服,她站在左侧挽着邵振平胳膊,邵振平的身体微微侧向她。两人笑得都很好看,任谁来看都是一对璧人,登对的不得了。
“每张我都觉得好好看,姐姐你要留好啦。”两个女孩笑眼弯弯。被她们的快乐感染,方惟仪露出了几天来最没负担的笑,“拍的真好,谢谢你们喔。”
四人挥手作别。
然后是纪念品商店。
买了两只小熊,一人一个。
方惟仪顺手将小熊挂在包上。他的小熊穿着蓝色卫衣,她的是粉色,肩并肩挂着。
邵振平替她提着包,走起路来两只小熊也轻轻晃动。
再经过智华馆,沿着长长的走廊继续向前走,左手边经过港铁出入口……方惟仪带着邵振平走过这些几年前她走过的路,不时讲解,一番做导游的架势。
又经过一道走廊,乘窄窄的扶梯下楼。
此刻,二人并肩站在纽鲁诗楼下。
“对面是主图,我之前最经常在三楼自习。智华冷气开得太足,我又总是忘带外套,所以爱来这里,温度会比较舒服。”方惟仪望着对面那栋洁白的楼陷入回忆。
“Study table很难抢。因为坐那里可以自己调灯光亮度,而且四周有挡板,隔出来一个不算小的空间,配的椅子也很软。坐那里我可以几个小时不动的,你都不知道学习效率有多高!”方惟仪讲得兴致勃勃,颊上是两朵兴奋的红晕。
“要是有时光机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好了,”他忽然开口,带着笑意。
“嗯?” 她转头,视线缓缓滑向邵振平。
“就能坐你旁边陪你自习了。”他正举着相机给对面的图书馆拍照,神情专注。
方惟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口沉默。只是看着他。
她发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认真看他侧脸。
黄昏的光影打在他身上,暖溶溶的橙黄。
光影下眉骨和鼻梁的走势很有几分凛冽之感,面庞的阴影与亮处被分割得明晰而深刻。
为什么呢,明明那么温和端方人畜无害的正脸,侧脸却如切刀断玉,很冷情的样子。
*
逛了一下午两人都饿了,决定去觅食。校园卡早已过期,方惟仪想了想,准备带他去香江冰室。
从纽鲁诗楼向南,面前是一道楼梯。
方惟仪两手挽着邵振平手臂,慢慢向上走。刚上了两阶,正要向他分享以前在香江冰室最爱吃的菠萝油,忽然看到一个很眼熟的身影,正从楼梯最上方向下走。
那人单肩背着黑色书包,看着像是装着电脑,左下方鼓出来一角。
左手拿着一个赛百味三明治,那时他们俩经常一同在图书馆自习后买来吃……两人刚刚在餐车拿到三明治,就立刻抢走对方的大咬一口,然后看着彼此的脸笑得歪七扭八——明明一样的搭配,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方的更好吃。
方惟仪看到他一身浅灰色西装,领带和皮鞋。整个人挺拔且疏离,很有几分所谓冷都男的氛围。然而刘海却乖乖地垂着,还和从前一样。
那张面庞几乎没有变化,偏长的眼睛,内双,眼尾却微微上扬,旁边一颗很小的褐色的痣,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见。挺直的鼻,浅淡的唇。
时隔经年,方惟仪惊讶于自己只远远看见他,大脑就能自动补全那张脸的细节。
方惟仪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她感到有些害怕。
她害怕再次看到那张脸望向自己的样子,她想不出自己能做出怎样的表情来回应。
她甚至一时忘记了身侧还挽着一个人。
同时却有一种奇异的兴奋从心底迸发,她的肌肉甚至几不可察地开始颤抖。
身体里有个极其冷静而又讽刺的声音响起。
“承认吧,方惟仪。
你连自己都骗。
这难道不是你最期待的一幕吗?”
那声音缓缓的,一字一句,像天外来音:
“你之所以回香港大学,最渴望的,不就是遇到他吗?”
邵振平察觉到她突然的沉默,侧过头询问她是否低血糖犯了,要不要先吃颗糖。
方惟仪不敢抬头,垂着脑袋连连摇头说没事、没事,蒙着头向前走。
一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失力到下一秒好像就要融化掉。
视线忽然被浅灰色笼罩。
如同天罗地网,密不可织。
“好久不见。”
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从面前响起。
依旧清越,还带着些许笑意。方惟仪却觉得一道惊雷落在耳边,整个世界被炸得静默。
她听到自己所有的血液都被煮沸了,从身体里每个角落奔涌到头顶。牙齿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慢慢抬头,同时努力扬起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最得体的笑容。
这个过程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慢,但她觉得一秒钟似乎被分割成无数秒,拉长到无限长。
“好久不见。”方惟仪觉得自己悬浮在半空中,听到她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好像一个陌生人在讲话。
“惟仪,这位是?”她听见邵振平问。
“你好,许佑文。”方惟仪还没来得及回答,被面前的人干脆地打断。
他伸出右手同邵振平握手。
“振平,这位是我港大读书时的同学。”方惟仪终于止住颤抖,望向眼前的人。
空气静默。
“没错。” 眼前人不紧不慢地说。
方惟仪看到许佑文直视着自己,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关系非常好的同学。”
然后他嘴角缓缓上翘,笑眯眯的,双眼却是丝毫没在笑的。露出一个孩童般天真但残忍的笑容。
望向方惟仪的眼神,像猎豹盯着自己势在必得的一头鹿。
他慢条斯理地问:“你说对吗,惟仪?”
她听到脑海里某种秩序顷刻之间被剥离、瓦解,然后一座神殿轰然坍塌。
眼前人与记忆里那个身影重叠、重合,方惟仪有些分不清他是真实还是虚拟,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又或者是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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