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雪,总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如约而至。细密的雪屑在空中织成一张漫无边际的白网,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道旁那几树香雪梅,虬枝上积了薄薄一层素白,却在凛冽的空气里固执地散发出一股股幽远的、沁人心脾的清香,像是寒冬里沉默的诗行。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那条被清香浸透的小道上。
“小萌新,雪有点大,把帽子戴上,别冻着。”走在前面的江怀渊脚步一顿,转过身,很自然地抬手,将宋钦晏卫衣的帽子掀起来,盖在他头顶。动作间,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无意擦过宋钦晏的后颈。
一阵冰凉的触感倏地传来,激得宋钦晏微微一颤,心里下意识地冒出几个字:“他的手好冷。”
江怀渊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指尖的低温,他将手收回来,拢在唇边哈了几口温热的气。白色的水雾氤氲升腾,然而他那双好看的手,只是短暂地染上一丝湿意,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缺乏血色的苍白,像是上好的白瓷,美则美矣,却失了润红的生气。
“你……的手冷吗?”宋钦晏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马上就进室内了,不冷。”江怀渊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甚至转过身,开始倒着走,面朝着他说话,嘴角挂着一贯的、略带散漫的笑意。
宋钦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想:“手都冷成这个样子了,还说不冷……我的暖手宝好像忘在更衣室了,要不……”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几乎是没经过太多思考,他猛地将一直揣在温暖衣兜里的手抽了出来,一步上前,攥住了江怀渊那只冰冷的手。
紧接着,一个更清晰的字眼在他脑中炸开:“冷!”那触感,简直像握住了一块寒冰。
江怀渊则又一次被这突如其来的、包裹住他手掌的暖意所怔住。那温暖过于真切,顺着皮肤直抵心尖,让他心头没来由地一跳。“小萌新这几天怎么这么反常,突然这么好……难不成是想跟我……停停停,江怀渊,清醒一点,他是你徒弟。”
他强迫自己有些纷乱的思绪回到这北国的冬日。视线往下一瞥,宋钦晏的手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没有松开的意思。
“小萌新,你这是……?”江怀渊抬起眼,那双天生带着几分媚意的狐狸眼里,此刻满是惊愕与探寻。
“身体是滑雪革命的本钱,不能被破坏。”宋钦晏一本正经地解释,声音却比平时低了几分,“我的手挺暖的,所以…….”他说着,下意识抬起头,想要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说服力,却不期然撞进了那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里。刚刚在大脑中组织好的词句,瞬间像是被这漫天大雪覆盖、消融,忘得一干二净。
江怀渊看着他有些慌乱的样子,鬼使神差地,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在关心我?”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雪落下的簌簌轻响。彼此的脑中都有些空白,如同遭到雷电的短暂轰炸,一片嗡鸣。
“江怀渊,你今天说话怎么不过过脑子!”江怀渊在心里懊恼地低斥了自己一句,脸上浮现出肉眼可见的尴尬。
宋钦晏只觉得耳根猛地烧烫起来,连带着脸颊都有些发热。他视线慌乱地从对方眼中挪开,落在一旁的梅枝上,说话也不自觉地结巴起来:“我、我就……就是想对你……好一点。因为你是我师父。”话一说完,他几乎是立刻转回了身,只留给江怀渊一个后脑勺和一对通红的耳朵尖。但那只手,却依旧固执地、紧紧地握着江怀渊的,没有松开。
“啊啊啊!这江怀渊是不是会给人下蛊?!这萦绕在他身上的山茶香怎么也好像突然变得浓郁起来了?”宋钦晏紧紧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试图驱散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
可惜,某些执念一旦生根,便再难轻易抹去。
“……谢谢你。”半晌,江怀渊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刻意的调侃。他不再试图抽回手,而是任由宋钦晏那样握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似乎真的在一点点驱散他指间的寒意。
宋钦晏的心尖像是被这声过于认真的道谢轻轻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一抖。他怔了怔,还是没忍住,回过头看向他。
江怀渊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甚至比中午盯着食堂鸡蛋时还要平淡,至少那时他眼里还有明显的憎恶。但宋钦晏却从他此刻直勾勾的、褪去了所有戏谑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那份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独属于少年的真心与无措。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人影踏雪而来,打破了这片微妙的静谧。
“怀渊,钦晏!”白远一边朝他们挥手,一边快步走近。
他很快走到两人跟前,十分熟稔地往江怀渊的肩上拍了拍,随后开口道:“怀渊,赛事通知想必已经看到了吧?”
“嗯,”江怀渊点点头,神色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锦标赛,今年就在我们城南后山举行。”他说话的同时,那只被宋钦晏握着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反过来,轻轻扣住了宋钦晏的手。
白远的视线正被远处那几株在寒冬中傲然绽放的雪梅所吸引,并未发现他们之间这隐秘的“小动作”。
他收回目光,落在宋钦晏身上,语气变得语重心长:“钦晏,别负了你师父,也别负了你自己。三个月后的锦标赛,是你职业生涯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赛,这场比赛的排名,直接关乎着明年世锦赛的名额。加油。”
“我会努力的,”宋钦晏迎上白远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显得稚气未脱的狗狗眼里,罕见地流露出磐石般的坚定,“目标就是拿下联赛第一。”
“好!有志气!你干爹我看好你!”白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转向江怀渊,递过去一个“交给你了”的眼神。就在视线转移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终于瞥见了那两只在宽大衣袖遮掩下,若隐若现地交握在一起的手。
“欸?你们俩个……这是怎么回事?”白远顿时满头雾水,看看江怀渊,又看看宋钦晏,心想:“这俩崽子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前几天不还针尖对麦芒,互相看不顺眼,谁都不服谁吗?”
“师徒情深。”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连语气都如出一辙的平淡。
“嗯……?!”白远心中的疑惑不但没消,反而更深了。
“师父,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带钦晏去训练了。三个月,时间紧,任务重。”江怀渊不紧不慢地再次开口,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白远点点头,没再追问什么,只是看着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只是宋钦晏听见江怀渊那样自然地叫自己“钦晏”,心底还是泛起一阵微妙的变扭感,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湖心,荡开圈圈涟漪。
“啊白——” 一声带着戏谑的呼唤在耳边响起,吓得宋钦晏一个激灵,那双狗狗眼因受惊而睁得更大,显得更加圆润。
“小萌新,在想什么呢?你师爷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准备开始发呆了吗?”江怀渊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手,此刻正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衬得那睫毛愈发纤长,像两把缀满星屑的小扇子。
“嘶——” 手骤然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方才被对方体温熨帖过的暖意迅速消散,刺骨的冷意让宋钦晏清醒了许多。
“我没有发呆,”他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我只是……只是第一次听见你这么叫我‘钦晏’,有点别扭……还有、还有一些……不可思议。”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将重获自由的手插回温暖的衣兜里,低头盯着自己鞋边不断堆积的积雪,仿佛那雪地里藏着什么绝世奥秘。
江怀渊也被他这个直白的解释弄得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低低的轻笑。再抬眼看他时,嘴角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笑意,狐狸眼里波光流转。“小萌新,刚刚可不是我第一次叫你钦晏哦。第一次,是喂你吃糖的时候。结果呢,还被某个‘不孝徒’无情地拒绝了,还记得吗?”
宋钦晏:“………”
宋钦晏感到有亿点无语,想抬头看看他此刻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却又害怕再次撞进那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眼眸里。他怕自己一旦对上那目光,心跳又会不争气地失控加速,怕脸颊又会不受控制地莫名发烫。
“这地上的雪就那么好看吗?这小萌新盯得这么认真,眼都不带眨一下的。这眼神……啧,坚定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去宣誓入党一样。”江怀渊听着自己心里冒出来的吐槽,一时觉得既好笑又荒谬。他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忽然伸手,一把揽住了宋钦晏的肩膀。修长的手指趁着对方毫无防备,带着一丝凉意,飞快地刮过他的鼻梁。随后,不知脑子里又闪过了哪个念头,他俯身凑到宋钦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喃喃道:“走啦,雪没什么好看的。快去见你的‘小老婆’吧,它该等急了。”
“什么鬼!?”宋钦晏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他身边弹开,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解。
“师父!我这性取向明确得很,哪来的小老婆?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被人误会了不好。况且我都单身24年了,母胎solo,上哪儿去变个小老婆出来?”宋钦晏站直身体,一本正经地解释,眼神比刚才“入党”时还要坚定,仿佛在宣读什么庄严誓言。
这次,无语的角色轮到了江怀渊。
“小萌新,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装些什么?”江怀渊无奈地扶了扶额,眼底全是“孺子不可教也”的一言难尽,“我所说的‘小老婆’,是你的单板!下午还要训练,你的脑子是不是跟这雪地一样,被冻住了?”
“啊?噢噢……原、原来是单板啊……”宋钦晏瞬间反应过来,巨大的窘迫感让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脸颊“咻”地一下爆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江怀渊看着他这副羞窘交加、手足无措的模样,心底某处忽然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觉得这小徒弟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可爱。这个念头一出,那股想要逗弄他的恶劣**便再次蠢蠢欲动地冒了出来。“不管了,再逗逗这小萌新,看他变脸挺有意思的。”江怀渊心说。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脸上摆出几分探究的神色,促狭地问道:“咳咳,小萌新,你刚才那么紧张干什么?反应还那么大……难不成,你真有什么‘小老婆’金屋藏娇,怕被为师发现了,欲行大义灭亲之举?”他顿了顿,换上一种“我懂你”的表情,压低声音,“放心,我这个人最是守口如瓶,绝对不会去跟你那还没影儿的‘正房夫人’告密的。”
宋钦晏听得额头青筋直跳:“什么跟什么啊!我哪来的正房夫人?!江怀渊,你是不是又在拿我打趣?!”他那双原本温润的狗狗眼里,此刻登时冒出一股显而易见的戾气,像只被惹急了要咬人的小狗。
江怀渊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乐不可支,面上却不动声色:“哎,为师怎么会打趣你呢?为师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会忍心打趣我门下的……蠢小公主呢?你说对吗,小公主?”那双勾人的狐狸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戏谑之情。
宋钦晏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尊师重道……去他的尊师重道!他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师父,看您今天这症状,思维如此活跃且跳脱。需要徒儿现在立刻、马上送您去医院,挂个脑科……哦不,精神科,好好检查一下吗?”
江怀渊挑眉:“检查什么?”
“检查一下您的智力和脑子,看看是不是被这低温冻出什么非常规性损伤了。”说罢,宋钦晏趁其不备,猛地转身,用手在江怀渊结实的大腿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借着反作用力,“咚”的一声,像是受惊的兔子般,头也不回地朝着更衣室的方向快步跑去。
“嘶——”江怀渊被他推得一个趔趄,低声喃喃道,“这小萌新,看着文文弱弱、白白净净,像个刚出锅的糯米团子,没想到怼起人来,下手还挺疼……算了,看在挺好玩的份上,以后还是把这座偶尔会炸毛的‘大佛’好好供着吧。哎,我这师父当得,真是……”
三十分钟后,训练基地内部通道。
“小萌新,我记得今天中午食堂也没做猪尾巴啊,做的是红烧狮子头。按理说,你不应该用狮子扑食般的速度换好衣服吗?这都过去半个多小时了,慢得跟用猪尾巴吃饭似的。”江怀渊抱着自己的单板,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吐槽。
“师父,您就少说几句吧。话这么多,小心待会儿训练的时候,一直往厕所跑。”宋钦晏跟在他身后,听着他喋喋不休,感到有亿些无语,忍不住反唇相讥。
“哟呵!钦晏公主,不错啊,这才几天,就学会反击了?有长进!”江怀渊闻言,立刻回过身,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看向他,眉毛还故意轻微往上一挑,表情十足十的欠揍。
宋钦晏看着他这副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怀渊师……阿玛!我们只有三个月的训练时间了!我可是对着师爷,向您保证过要拿奖的!”他特意加重了“阿玛”两个字的读音,眼里写满了“您能正经点吗”的恳求。
江怀渊看着他,竟然真的摸着下巴,作沉思状。宋钦晏见他这样,心想:“嗯?有戏!师父终于要开始说正经的训练计划了吗?”
几秒后,江怀渊抬起头,一脸严肃地开口:“我……看起来很老吗?”
宋钦晏:“………”
他感觉自己的头顶仿佛有一排乌鸦沉默地飞过。
“您,江怀渊,性别:男,年龄:25岁,出生日期:2000年3月14日。是一个标准的、如假包换的年轻人。”宋钦晏面无表情,如同机器人报菜名一般,毫无感情地陈述道。
江怀渊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记得挺熟啊,连生日都门儿清。是不是偷偷关注为师很久了?”
宋钦晏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刻小声嘀咕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你那群战斗力爆表的女粉,天天在群里刷屏应援,想不记住都难……”那消息量,就算他开了免打扰,偶尔点进去看一眼,都觉得眼花缭乱。
“嗯?你说什么?”江怀渊没听清他含糊的嘟囔。
“没什么!”宋钦晏立刻否认,想到那些铺天盖地的生日应援策划,他就有点头疼,赶紧转移话题,“我说,我们该去训练了!”
“呵,”江怀渊轻笑一声,那双狐狸眼敏锐地眯了眯,“果然,宋某某心里有鬼,说话都遮遮掩掩的。”
“好了,不逗你了。”江怀渊见好就收,转身顺势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动作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走吧,咱们是该抓紧时间训练了。时间不等人。”
两人并肩走向索道览车处。刚走到入口,一抹熟悉的棕影就闯入了他们的视线。
“啊啊啊!师哥!好巧啊!你们也这会儿上去?”一个穿着棕色滑雪服、笑容阳光灿烂的年轻人朝他们用力挥手,正是队里的主力队员李元铭。
“是啊,真巧,碰见我们队里大名鼎鼎的李冠军了。”江怀渊笑着回应,语气里是熟人之间才有的随意和调侃。
宋钦晏抬头看了眼江怀渊,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那份在面对李元铭时,才会自然流露的、毫无负担的熟稔与轻松。他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酸意,像是一滴柠檬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开来。“凭什么师父看他眼里就有这种随意,而看我的时候,不是戏谑就是探究?”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按住:“停!打住!宋钦晏你清醒一点!你跟师父才认识多久?他们是在赛场上一起流过汗、受过伤、拿过金牌的战友,是过命的交情!你呢?你算什么?你凭什么,又站在哪个立场上去计较这个?”仅存的理智开始激烈地辩证,试图将那点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
“哎,烦。”他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嗯?” “怎么了小师弟?”
江怀渊和李元铭同时转过头来看向他。
宋钦晏心里“咯噔”一声:“糟了!忘记关内心吐槽的麦克风了!”他瞬间僵在原地,只觉得脸上刚刚降下去的温度又有回升的趋势。“这为什么没有地缝!我现在只想钻进去!”
李元铭是个热心肠,立刻关切地问道:“这位小师弟,你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可以跟你温柔又大方的师叔我说说,师叔或许能帮你排忧解难哦!”
江怀渊在一旁毫不客气地“啧”了一声,拆台道:“李冠军,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能成功保持单身26年的辉煌纪录了。”
李元铭一脸懵:“啊?什么原因?”
江怀渊:“原因就是——少往自己脸上贴那些不存在的金。来来来,你摸着良心说说,‘温柔大方’这四个字里面,你具体占到了哪个字?”
李元铭还真的认真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挺起胸膛,颇为自豪地开口:“我当然是占了‘大’这个字啊!你看我这体魄,多么健壮,多么伟岸!这还不算‘大’吗?”
江怀渊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赶紧别过脸,肩膀微微耸动,努力平复着想爆笑的冲动。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决定结束这场无厘头的对话:“行了,待会儿再唠。再不去,今天这训练时长可真就要缩水了。”
“好嘞!对了,师哥,你还没正式介绍呢,这位小师弟叫什么?”李元铭看向宋钦晏,眼神友善。
宋钦晏连忙礼貌地回答:“师叔好,我叫宋钦晏。钦此的钦,河清海晏的晏。”
李元铭也正式自我介绍:“李元铭。桃李满天下的李,一元复始的元,铭心刻骨的铭。”他顿了顿,笑着补充道:“钦晏,你的名字很好听,很有意境。”
宋钦晏也回以微笑:“师叔的名字也很好听,元铭,听起来就很大气沉稳。谢谢。”
被晾在一旁的江怀渊:“………”
他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往,互相吹捧(在他看来),莫名觉得有点碍眼。
“咳咳。”江怀渊象征性地咳了两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味,打断道:“你俩……能换个地方再继续这商业互吹吗?这缆车门口风大,也不嫌冷。”
李元铭哈哈一笑,拍了拍宋钦晏的肩膀:“走了走了,再不走,某位小心眼的大神待会儿就该在赛道上‘胖揍’我了!”
江怀渊:“???” 我什么时候胖揍过你?
宋钦晏:“……… ” 师叔,您的戏也挺多的。
江怀渊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只觉得跟这两人在一起,自己的无语次数呈指数级增长。“走吧。”他不再多言,抱着单板,率先大步朝着缆车入口走去。
他们登上缆车,透明的车厢缓缓上升,脚下的雪景逐渐铺展开来,宛如一幅巨大的白色画卷。宋钦晏将微微发烫的额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试图借此驱散心底那份因高度和方才思绪带来的烦闷。随着缆车不断攀升,远离地面,一种熟悉的、隐隐的眩晕和心悸感慢慢袭来。他眉头微皱,闭上眼,尽量调整呼吸,静静地忍耐着,等待到达山顶。
江怀渊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从他身上扫过。见他靠在窗上,脸色似乎比刚才苍白了些,唇线也抿得有些紧,那副隐忍的模样,与平日里和自己斗嘴时的鲜活劲儿判若两人。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轻轻戳了一下,一个念头下意识地浮现:“他……这是不舒服?” 目光便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看着他微蹙的眉头和略显紧绷的侧脸,心里那点微妙的涟漪又开始荡漾开来。他瞳孔微怔,被自己这过分关注的举动惊到,心说:“江怀渊,你怎么回事?怎么开始这么在意他了?他是你徒弟,关心是正常的,但你这……是不是关心得有点过头了?”
宋钦晏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存在感极强的目光。他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强忍着胃里的轻微翻涌,微睁开眼,声音带着点虚弱:“怎么一直看我?是……快到了吗?”
江怀渊没有回答他关于是否快到的问题,而是直接开口,语气里带着笃定:“你不舒服?”他顿了顿,结合宋钦晏此刻的表现和缆车上升的环境,一个可能性跃入脑海,“你恐高?”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原因。
宋钦晏下意识地啾了啾有些发干的嘴唇,沉默了片刻,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算是承认了。在这种不适感面前,逞强似乎变得毫无意义。
江怀渊看着他这副难得流露出的、带着点脆弱的样子,心里那点异样感更重了,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他没有再多问,而是干脆地站起身,换到了宋钦晏身旁的空位上。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手臂几乎相贴。
“难受的话,就别硬撑了。”江怀渊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靠在我肩上吧,会好一点。”
“嗯?”宋钦晏诧异地睁开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江怀渊,对方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戏谑的关心。
江怀渊被他看得有点不自然,别开眼,补充道:“就靠一会儿,闭眼休息下,别看外面。等到站了,我叫你。”
或许是此刻的脆弱削弱了理智,或许是对方的声音太过蛊惑人心,宋钦晏几乎是顺从地、带着点依赖地,将沉重的脑袋靠在了江怀渊略显单薄却异常安稳的肩上。
刹那间,那股一直萦绕在江怀渊身上、若有似无的清淡山茶花香,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浓郁。那香气仿佛化作了一张无形而又粘人的蛛网,温柔地将宋钦晏包裹、缠绕,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直抵心脏深处,带来一阵奇异的安定感,竟奇异地缓解了那恼人的眩晕。他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五分钟后……
缆车即将到站的提示音轻微响起。
江怀渊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唤道:“宋钦晏,醒醒,到了。”
他的声音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宋钦晏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尚含着几分困意与水汽的双眼,下意识地、带着点鼻音回应:“哦。” 那股因恐高带来的强烈不适感,在短暂的休息和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包围下,竟然真的消散了大半。
两人下了缆车,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一处人迹相对稀少的雪道起点。四周是皑皑白雪覆盖的群山,墨绿色的雾松如同忠诚的卫兵,环抱左右,枝头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在稀薄的日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远处,隐约能听见其他教练指导队员的呼喊声和雪板摩擦雪面的唰唰声,更衬得此处有种与世隔绝般的宁静。
江怀渊利落地扣好单板固定器,又将护目镜推上额头,看向正在做热身运动的宋钦晏,神情恢复了属于教练的严肃与专注。
“看好了,这一段坡道相对平缓,落差小,最适合用来打磨新动作的细节。我先给你示范一个基础款的,你看清楚发力点和重心转换。”他一边调整护目镜的位置,一边说道,“如果你待会儿下滑的轨迹和姿态能达到我的标准,为师今天就把压箱底的‘第四大招’拆解了传授给你。”
他顿了顿,护目镜后的狐狸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挑战意味的弧度:“如果,你能在一个月之内,把这个基础动作练到极致,形成肌肉记忆,我就开始教你‘2160’。”
“这个动作,难度系数是顶级的,当年我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攻克下来。但是,”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宋钦晏,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如果你能在锦标赛之前,哪怕只是初步掌握它,并且敢在正式比赛中拿出来——小萌新,我告诉你,联赛的领奖台,甚至通往更高舞台的‘门票’,你就等于握在手里一大半了。”
宋钦晏听着,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既有对高难度动作的向往,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借师父吉言吧。今天十二月五日,锦标赛三月十日,满打满算也就三个月多一点。这时间……也太紧张了。”他望着远处陡峭的雪坡,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江怀渊的眉毛轻轻一挑,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慵懒,却带着一种对宋钦晏天赋的绝对信任:“紧张不紧张,得看人。”
宋钦晏不解:“嗯?”
“像我们小萌新这种,在青少年组就已经独孤求败的天才型选手,”江怀渊的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格外认真,“三个月,对你来说,时间绰绰有余。我对你有信心。”
宋钦晏看着他这副明明在夸人,却偏要带着点调侃的样子,忍住了想冲上去给他一拳的**,没好气地说:“我真得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
江怀渊像是完全没听出他话里的反讽,潇洒地朝他挥了挥手,一副“不必客气”的模样:“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护目镜往下一拉,遮住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随即身体重心向前一压——“嗖”地一声,一道矫健的身影便如离弦之箭般,从高耸的坡顶悍然跃下!
冰冷的寒光溅在他的滑雪服上,仿佛也沾染了那份极致的冰冷。周遭的空气似乎都被他疾速的身影切割开来,充满了冰碴般的锐利感。他目光如炬,精准地判断着时机,在速度达到巅峰的刹那,身体猛地俯低,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稳稳抓住了高速行进中的单板边缘!借着这股强大的离心力,他在湛蓝的天空背景下,身体如同挣脱了地心引力,在空中旋转出一个干净利落、近乎完美的弧度!
风声在他耳边尖锐地呼啸,但这一次,他耳中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嘈杂,没有那些恶意的黑评,没有纷繁的思绪,只有一片空明,以及……无意间与那位“小萌新”之间,几段最真诚、最不设防的对话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屏住呼吸,在身体达到最高点的瞬间,双手果断放开,身体舒展,脚下的滑板如同与他心意相通,“砰”地一声沉闷而结实的巨响,稳稳地落在下方坚实的雪面上,激起一片纷扬的雪浪。
宋钦晏站在坡顶,紧紧盯着他每一个流畅至极的动作,直到那道身影安全着陆,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心里暗自评估:“第四大招……还好,看起来虽然难,但发力逻辑和上半年师父闲来无事教我的那几个基础空中技巧有相通之处。幸亏当时没偷懒……”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踝,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护目镜严严实实地戴好,不再犹豫,身体前倾,纵身向下一跃!
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撕裂苍穹的闪电,骤然划破了湛蓝色的宁静天空。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他全神贯注,心里默数着节奏:“加速……稳住……就是现在,该抓板了!”
他猛地俯下身,核心收紧,右手迅疾地探向板刃。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隔着深色的护目镜片,似乎瞥见下方已经停稳的江怀渊,正抬头望着他,并且……对他比了一个……心?
他心神猛地一荡,大脑瞬间空白:“这什么鬼?!师父他在干嘛?!”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合时宜的干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乱了他原本流畅而专注的节奏。身体的平衡在刹那间出现了细微的偏差。
“糟了!重心歪了!调整来不及了!”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砰——!”
一声远比江怀渊落地时沉重得多的闷响,在雪坡上炸开。雪沫四溅,如同下了一场局部的暴风雪。
江怀渊掸了掸肩溅起的雪花,眉头微蹙,立刻朝着那个坠落的白影滑了过去。
宋钦晏呈“大”字形,一动不动地躺在被他砸出的那个浅坑里,双眼空洞地望着头顶那片过于明亮的天空,浑身的骨头像是散架了一样疼,但更疼的是那份出师未捷的挫败感。
江怀渊滑到他身边,利落地替他解开固定器,取下单板,然后蹲在他身旁,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摔疼了吗?” 但他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说呢?” 这几个大字几乎写在了宋钦晏生无可恋的脸上。他的眼里,充满了技不如人的落寞与对自己关键时刻分心的绝望。
江怀渊看着他这副像是被霜打蔫了的小白菜模样,一个念头闪过:“跟江怀怀(他给宋钦晏私下起的外号)耍赖皮的样子好像……傻乎乎的。” 他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师父,想笑就笑出来吧,别憋着。我知道我没睡着,也听见你无声的笑了。”宋钦晏躺在地上,没好气地说,声音闷闷的。
出乎意料地,江怀渊没有出言嘲讽,也没有强行拉他起来。而是将单板往旁边一插,自己也跟着躺了下来,就躺在了宋钦晏身边的雪地上。他扭头,看向依旧眼神空洞的宋钦晏。
“小萌新,别看了,这天空灰蒙蒙的,也没什么好看的。”江怀渊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宋钦晏依旧一动不动,像是赌气,又像是真的脱力:“感觉有点怪,不想动。”
江怀渊也不催促,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天空,语气轻松:“行吧。那为师就陪你躺会儿,反正这雪地垫子,还挺软和。”
说完,他竟然真的就那样躺在宋钦晏身边,轻轻地哼起了一段不知名的小调。那调子悠扬而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随着冰冷的空气,缓缓流淌进宋钦晏的耳中。
宋钦晏半睁着眼,静静地听着。身上的疼痛和心里的沮丧,似乎在这不成曲调的哼唱中,一点点被抚平、稀释。他心说:“没想到,他唱歌……还挺好听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江怀渊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依旧在走神的宋钦晏。
他望着头顶被雾松枝叶切割成碎片的天光,用一种闲聊般的、带着些许憧憬的语气问道:“小萌新,抛开训练和比赛……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就是那种,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心情很好的地方。”
宋钦晏的思绪被他从放空状态拉回,他思考了几秒钟,回答道:“有啊。我想去南方看看。”
江怀渊偏过头看他:“南方那么大,你具体想去哪个城市?”
“emm……”宋钦晏认真地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视频里看过的画面,“挺想去成都的。想去看看都江堰。”
江怀渊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追问:“为什么是那里?”
提到想去的地方,宋钦晏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轻快的笑意,仿佛连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因为……听说晚上的都江堰,有特别好看的‘蓝眼泪’,像蓝色的星河一样。而且,那里的甜水面,看起来特别好吃。”
雪地里,两人并排躺着,一个说着向往的远方与美食,一个静静地听。训练的压力、比赛的紧迫,似乎在这一刻,都被这片纯净的雪原和对方话语里那点微小的憧憬,暂时温柔地覆盖了。
雪屑从江怀渊的裤管簌簌抖落,他应了一声,随即朝仍坐在雪地里的宋钦晏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悬在清冷的空气里,像一个无声的承诺。
宋钦晏被他一把拉起,掌心的暖意一触即离,残留的错觉却一路蔓延至高台。江怀渊那个关于“想去哪里玩”的问题,像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烦躁的涟漪。“总不可能是要带我去吧?”他暗自嗤笑,又忍不住揣测,最终被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搅得心烦意乱。
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去,用那双天生带着湿气的狗狗眼望向身侧的人:“师父,你刚才为什么问我想去哪儿玩?”
江怀渊眉梢轻轻一挑,像被风吹动的雪松枝桠。“转移你疼痛的注意力。”他语气懒散,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逗弄,“虽说这高度,摔下来也不至于多疼。”
“你当初都摔进医院了,还不疼?”宋钦晏的语气里掺进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埋怨。
“唔,那时不同,”江怀渊望向远处,眼底竟浮着些微渺的笑意,“台子更高,我是滚下来的,后背硌在了石头上。”他说得轻描淡写,宋钦晏的心却像被那并不存在的石块狠狠硌了一下,一种混合着后悔与尖锐痛楚的情绪,细密地啃噬着他。他怔住了,一时分不清那心口的滞涩,究竟是为何。
“啪!”
一个清脆的响指在眼前炸开,截断了他的思绪。江怀渊不知何时已站到他面前,靠得极近,那磁性的嗓音裹挟着雪野的寒意,直直撞入他的鼓膜:“在想什么?”
宋钦晏蓦地回神,一个带着点报复和试探的念头窜了出来——从前都是你逗我,如今也该换换了。
他勾起嘴角,语气里带上刻意的揶揄:“在想,我刚刚是不是眼花了,师父你该不会被这天儿冻傻了吧?”
江怀渊心下失笑,好啊,这宋大少爷如今是翅膀硬了,那层乖巧的外皮底下,利爪倒是磨得挺快。他面上却不显,只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决赛时会有粉丝比心,提前试试他会不会分心。
宋钦晏一时无语。
冰凉的指尖轻轻敲在他额间,带走一丝微弱的战栗。“走了,继续。”江怀渊转身,衣角在风中划出利落的弧线。
这一次,江怀渊没有再比心。他只是双臂环胸,静立如松,目光却如实质般紧紧追随着雪道上那个飞驰的身影。宋钦晏屏住呼吸,俯身,抓板,腾空——一道银白与天光交织的完美弧线,惊艳地镌刻在蓝灰色的苍穹之下。
“不错。”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赞融化在风里。
“嘭!”落地沉稳,雪板与地面发出干净利落的摩擦声。
在唯有风啸的寂静里,江怀渊抬起手,缓慢而清晰地鼓了三下掌。掌声穿透空旷的雪场,也穿透了宋钦晏的耳膜。他在那声音里定了神,看向朝他走来的人。
江怀渊站定,眼中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而温润的笑意,缓缓开口:“小萌新,以前是我低估你了。重新认识一下,我是你的教练,江怀渊。”
宋钦晏虽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地配合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仪式,沉声应答:“期待你的回归。宋钦晏,幸会。”
一只握拳的手伸到半空,伴随那能蛊惑人心的嗓音:
“加油。”
“好!”
宋钦晏清澈的应和声,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江怀渊的心潭深处,再次无可抑制地,荡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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