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军训结束，晚上还有自习。

夏日白昼漫长。晚饭后，落日的余辉依然毫不收敛地普照世间，环廊的影子在渺渺茫茫的浮尘中被拉得纤长。

夏竹目送江桃依依不舍地走进七班，正准备回二班，突然从不知道哪里窜出来一个女生。

和死气沉沉的周围人不同，经过一天的魔鬼训练，她看起来依旧容光焕发。

“你就是夏竹吧！”

女生一点儿也不见外，亲昵地挽上了她的胳膊，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盛沐晴！我也是二班的！”

“你好。”

夏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把胳膊从她怀里抽走。

盛沐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热情不减，看向她额头上只剩淡青的印记，热心地问：“你的伤还好吗？那天陈老师接到电话直接就冲出教室，简直吓死我们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她说：“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谢谢。”

夏竹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她发现自己其实不是很吃得消陌生人突如其来的热情。

盛沐晴跟在她身边。两人并排走在环廊上，她突然凑近，对夏竹咬耳朵：“你看到那边那个穿黑色运动鞋的男生了吗？也是我们班的，中考状元呢。”

夏竹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二班门口松松散散的站了十几个男生，七八个都穿着黑色运动鞋。

如出一辙的短发，一模一样花花绿绿迷人眼的军训服，手上甚至拿着别无二致的高二数学习题册。

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陈家涛。

作为中考状元，陈家涛在优生云集的二班很受追捧。

他已经有了不少新朋友，被人围在中间愉快地聊着天。

盛沐晴见她看得专注，还想继续深入介绍其他人，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喊她：“沐晴，快来玩真心话大冒险！”

夏竹转头一看，是个戴眼镜的漂亮女生，瓜子脸，身材高挑，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盛沐晴立刻回应道：“王灿！”

她拉过夏竹，向漂亮女生介绍：“这是夏竹。”

“夏竹，这是王灿。”盛沐晴道：“你们好像还是同桌呢！”

夏竹朝王灿礼貌地笑笑：“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王灿的眼神落到她身上，笑容却收敛了。

“你的中考成绩排我们班第二。”

她突然转过头来没头没尾地说出一句。

“是吗？”

夏竹有些惊讶。

她表现得好像是才知道这件事，因为的确是。

夏竹初中在师大附中读，年级下发了直升名额，主任和校长轮流把她找到办公室，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她留在本部的意思。

即使奖学金提到了虚高的十五万，夏竹也没答应。

每个毕业班都有需要达到的直升指标，填志愿的时候她迎着班主任的横眉冷对，执拗地写下“常青中学”，最后和所有人都闹得不愉快。

所以即便她考得不错，附中也没把她当成正面例子宣扬。

这些年来，即便后来者居上，外校的优质生源，附中依旧抢不过常青这样的老牌名校，是以整个高中部的生源依旧大部分依赖初中部的学生直升。

对比夏竹，学校显然更愿意宣传那些比她低几分却选择拿钱留在本校的学生。

是故夏竹对自己的中考排名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自己过了常青的线，而且分到了重点班，所有人都很高兴——这就够了。

她忙着提前学习高中的知识。

所以当王灿说她在班里排第二的时候，夏竹是有些惊讶的。

不过很快她就不惊讶了，因为王灿接着说：“我排第三，就比你低了五分而已。”

她重重咬下最后两个字，定定看着夏竹，眼睛里燃烧着比太阳更炙热的火焰，毫不客气地向她下战书：“摸底考，我会超过你。”

这份初见的挑衅让夏竹觉得莫名其妙，然而骨子里那份属于好学生的骄傲驱使她必须做出点什么反应，于是她选择——无视她。

她淡漠地越过王灿，转身回了班上。

上课铃打响，夏竹看着后知后觉小步走向座位的王灿，在心里轻轻说了三个字：你做梦。

晚自习开始，二班的同学很快展现出尖子生的优良素质。

陈慧芳还没走上讲台，下面的人就已经自觉地掏出各自的习题册，开始超前刷题。

不提前预习是不可能的。

二班的大多数人已经超前学完了高一年级过半的课程，最尖子的那批桌上放着的是奥赛真题，然后是理综模拟。

夏竹低头看眼脚边重复堆在一起的两份高一教材，抽出一张物理试卷，开始专注巩固动量守恒定律这一节的内容。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突然间，讲台上传来陈家涛的声音。

夏竹从卷子上抬起头，班里的大多数人也停下手边的事。

旁边的王灿瞟她一眼，埋着头，对讲台上的中考状元置若罔闻，刷刷写着——也是高二物理，动量守恒这一节。

陈慧芳有事请假了。作为代班长，陈家涛代替她简单交代了几句军训期间的注意事项，紧接着便是最重要的环节——任命临时班委。

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陈家涛提出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

按入校的成绩排名依次任命。

这样一来，作为第二名的夏竹就是副班长。

王灿作为第三名则是学习委员。

班上部分人同意这样的分配方式，陈家涛正想拍板，一直埋头刷题的王灿却举起手。

她提出异议：“班长，这样分也才粗暴了吧。军训一结束就是摸底考试，入学成绩到那个时候就作废了。但是班委一旦选上，虽然是临时的，但是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变。这样对其他同学来说一点也不公平。”

“就是啊，难道少考几分就连班委也没资格做吗？”

底下的同学跟着附和起来。

陈家涛欲言又止地看向夏竹，没想到她也正好在看他。

四目相对，他匆匆移开目光，接着道：“既然大家觉得这个方法不好，那我们干脆公开投票，所有有意愿竞争职位的同学都可以参与。”

话音刚落，他下意识往王灿的方向看去。

夏竹已经低下了头。

她对当班委没有任何兴趣，尤其是与陈慧芳近距离接触过之后。

对于她的道歉，许淼回复：没关系，其实高中生活更依靠自律，老师反而没那么重要。

其实还是有点重要的，夏竹想。

初中班主任是个情绪不稳定的中年男人，别的班做完课间操以后总是高高兴兴地解散，他们班却被隔三差五地留下罚跑。

隔壁班的班主任和学生们打成一团，相处得像朋友，他们班却每天上演宫心计和谍中谍。今天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同学明天就突然变成班主任安插的耳目，揪着你的私事到老师面前现眼邀功。

夏竹觉得，班级的氛围和老师的处事方式有着莫大的关联，就像很久以前她养过一只小狗，渐渐长大便显露出和她如出一辙的执拗性格，到死也能没改过来。

大人们都说“物随主人形”。

世界上的所有事都是这样，初中生的权利太小，心智大都像小狗一样稚嫩，所以糟糕的班主任大概率只会也只能一手缔造出乌烟瘴气的集体。

夏竹在师大附中的整个初中三年都过得很郁闷，要不是有江桃陪在身边，她觉得自己可能根本就没办法撑到今天。

她的学生时代完全不像青春剧里那样。那些美好的事好像根本就像是成年人的臆想和杜撰，反正一件也没发生在她身上。

其实考上传说中风流人物云集的常青，除了所谓前途，她也隐隐期待能在高中三年展开一个不同的故事，像无数本青春小说中描绘的那样，有温柔博学的老师、善解人意的同学和融洽和谐的集体，有很俗套却很美好的故事剧情，有满怀希望、意犹未尽的Happy Ending。

所有一切中，拥有一个好老师是她最期待发生的事。

夏竹觉得自己很迫切地需要一位良师。

她有太多困惑，太多难以排解只能囫囵咽下的感触。她想学不止课本里的知识，她想成长，想蜕变，想要一位真正智慧的引路人。

所以在踏进常青的第一天，她就开始失望。

班委选举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夏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

写完物理题脑子乱糟糟的，她干脆从书包里翻出课外书看。

是黑塞的《在轮下》。

汉斯滚入轮下，读书的人还留在轮上。

大概没有经历就不能共情。夏竹翻了几页，觉得没意思，随手将书塞进桌肚里。

下课铃响，夏竹刚拧开水杯，已经走出去准备副班长竞选稿的王灿突然去而复返。

“门口有人找你。”

她的眼中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探究。

夏竹转头，贺还明靠在他们班教室门口，耳钉在灯下嚣张地闪着光，目光直直地往她的位置张望。

两人对上目光，少年嘴角一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夏竹！”

他冲她一扬下巴。

班内闹哄哄的竞选现场突然鸦雀无声。

无数道目光射向两人，夏竹顿时呛了一口水，捂着胸口不停咳嗽。

下一秒，在所有二班尖子生震惊的目光中，贺还明飞快从门口冲进来，矫健地越过中间的数排桌椅，冲到夏竹身边。

“你没事儿吧？”

他刚想伸手拍拍她的背，夏竹噌的一下站起来，边咳边问他：“你找我干嘛？”

贺还明本来想说“请你出去吃饭。”

但是他环顾四周，觉得在大庭广众下请人跟着翻墙的确不太好。

余光扫到堆在地上的教材，贺还明道：“那个，我来找你……拿、拿书？”

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

夏竹还没说话，讲台上的陈家涛走下来。

他走到贺还明跟前，脸色难看，严肃道：“这位同学，串班是违规的。”

“你谁啊？”贺还明斜眼看他，不屑一顾，“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他向夏竹摊手：“给我吧，我的书。”

那理直气壮的模样就跟他们已经认识了多久似的。

陈家涛再次抢话：“这位同学，请你立刻从我们班教室出去。”

他重重咬下“我们班”三个字，贺还明终于忍不住皱眉。

他刚想发作，夏竹一把抱起地上的书，塞进他怀里。

“都在这儿了。你拿了书赶紧走吧。”

她对陈家涛道：“不好意思班长，我和他不熟。”

“不熟你拿我书啊？”贺还明不满，“也不知道是谁今……”

“不小心捡到的。”夏竹打断他的话，第二次催促：“要上课了，你赶紧走吧。”

叮铃铃——

该死的铃声准点响起。

贺还明看看夏竹，又看看旁边一脸严肃的陈家涛，一咬嘴唇：“走就走。”

他抱着教材，决绝地走出二班教室，回头一看，陈家涛和夏竹站在一起，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谁也没往这边看。

陆文等在走廊上。

“那就是今年的中考状元啊！”他眼巴巴地望着教室里的陈家涛，“听说是近三年来的最高分呢。”

“嘁。”贺还明盯着远处的那两道身影，不屑撇嘴，“有什么了不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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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hapter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