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熏蒸,虫鸣螽跃。
池舟熟练起身披上外衣,从寝殿穿进了议事厅。
宫人匆匆点好宁神香,关好门退了下去。
“发生了何事?”池舟手抵眉心,正襟危坐。
杜鸿平如实相告:“陛下,方才礼宾院的人来报,说回纥的太子醉酒走错了房间,冲撞了西樾国的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现下如何?”池舟立刻停下手中动作,抬眼询问,“为何会冲撞?”
“据在场的人说,回纥太子进门的时候,长公主正在沐浴……好在贴身侍女及时阻止,将人拦在了屏风外,才避免事态蔓延,长公主因此受了很大的惊吓……”杜鸿平说。
池舟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继续道:“派人安抚长公主了吗?”
“已经安抚好了,礼部尚书赵大人和京兆尹李大人闻讯便赶了过去,回纥太子也当即向长公主赔礼道歉了,赵大人让老臣前来通禀陛下。”即使这样,杜鸿平还是面露愁容,“现下比较棘手的是……双方护卫先前起了冲突,伤了些人,虽暂时平息了下来,但臣担心…西樾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杜大人担心的并不无道理,万国朝会期间、国家邦交的关键时刻,再小的事情也会影响本就微妙的关系,更何况今晚发生的不是一件小事,池舟沉思着点头,“你和赵大人做得不错,此事朕知道了。”
他抬手唤来今夜当值的宫人,说:“小涂子,你亲自到御医院找几位资历深的御医,准备些上好的药材和伤药,随着去礼宾院瞧瞧,再带些赏赐以作安抚。”
“是!”小涂子麻利地领命照做。
吩咐完这些,池舟问出了自己最初的疑惑:“可是回纥王子怎会走到西樾的住处?据朕所知,回纥住的礼宾院和西樾所在的鸿胪客馆根本不在一个方位。”
“是这样的,陛下,”杜鸿平点头,沉沉叹了口气,“这也是微臣的疏忽,今年的万国朝会来朝贺的小国和使臣较往年多了不少,且西樾和北厉的使臣团是同一天到访,北厉又比西樾提早了些时候,西樾国阵仗大,来时鸿胪客馆已经安置不下这么多人,便将他们安排在了礼宾院。”
池舟了然,那种情况下杜鸿平这么安排也有律法可依,合情合理。
但池舟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待杜鸿平走后,他召出一名暗卫,道:“派人去调查下这件事,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
礼宾院
“殿下,您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了吗?”婢女一边给人梳妆,一边忿忿抱怨道。
邰仪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平静地说:“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奴婢不敢忘记,”婢女动作迟顿片刻,又替邰仪捶上了肩,“可奴婢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轻缓的力度让人受用,邰仪不自觉合了眼,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们本就是住在了他们的地界,你岂非不知寄人篱下的道理。”
“可这是朝廷安排的,与我们何干?”婢女越说越气,“我看他们回纥就是仗着这样才肆无忌惮,若不是奴婢及时发现,殿下可是要被他看…”
“住口!”邰仪倏地睁开眼,目光锐利。
“殿下恕罪。”婢女立马噤声下跪,将头叩在地上,身子伏得极低。
邰仪叹了叹气,怒气霎时便消了:“阿朵,你是陪我从小到大的,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才是,我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今日为何没与他们争执到底,难道就真的是怕了他们不成吗?”
阿朵静静听着,此刻也觉得自己刚才太过急切了,她跪坐着直起腰背,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关心则乱,我知道你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好,”邰仪起身去扶她,缓缓说道,“可如今不是在我们西樾,万国朝会期间,前来朝贺的国家众多,鱼龙混杂,今天你这一句话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到,难免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有十几年的相伴,阿朵瞬间懂了邰仪的意思,她用力点头,坚定地说:“奴婢明白了,奴婢从现在起不会再乱说了,一切皆按殿下的心意行事。”
“好阿朵。”邰仪欣慰地抚了下她的脸颊,将上面的泪痕抹去。
主仆正享受着难得的温情,才寂静不久的房间又传来了阵阵敲门声。
“公主殿下,朝廷又派人来了。”
邰仪正正神色,话无波澜:“就说本公主已经歇下了,不便见人。”
门口的人犹豫片刻,继续道:“……看样子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这深更半夜的,宫里来人做什么?
邰仪与阿朵对视一瞬,说:“待本公主梳妆宽衣。”
阿朵开门掀帘,等候多时的宫人立刻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丝绸锦缎、珠宝首饰、珍稀药材应有尽有。
“奴才小涂子,给公主殿下请安。”小涂子恭敬行礼,“听闻殿下受了惊吓,奴才奉命前来探望殿下。”
邰仪端坐在上座,客气道:“本公主无碍,劳烦公公了。”
“这是陛下的意思。”小涂子如实相告。
此话一出,邰仪的表情才有所松动,由阿朵扶着慢慢起身,“是陛下……”
“正是。”
邰仪受宠若惊,按理来说这件事不大不小,陛下应该不会亲自过问的,弄得她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多谢陛下挂念,深夜惊扰陛下,还请公公替本公主向陛下赔个不是。”
“殿下哪里的话,陛下还特意吩咐派几位御医前来为殿下瞧瞧,此刻御医就在门外。”
邰仪没有拒绝,她欣喜点头:“感念陛下垂爱。”
御医进来为邰仪诊脉,细细询问了几句,又检查了一番,对一众人说道:“公主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有些心悸,开几副安神的药服用几日便可。”
“有劳御医了。”邰仪轻声道谢。
“为公主诊治是老臣的荣幸,老臣这就写方子让人去拿药。”
小涂子见事情都安排妥当,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带着宫人们离开了。
待他们走后,阿朵不解地问:“殿下,陛下怎么对我们西樾这般上心?方才不是已经派人来过了,为何还要亲自过问呢?”
邰仪望着那些赏赐,若有所思道:“或许,陛下是想借此向各国表明,都城国对万国朝会的重视,以及对各国使臣的礼遇吧。”
“那我们……”
“先什么都别表现出来,”邰仪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看看回纥那边的反应再说。”
礼宾院西苑人来人往,东苑却静悄悄的。
一个穿着素色缺胯袍的仆从匆匆跑进屋里,奋力嚷嚷:“殿下,宫里又派人给那边送东西了!”
偌大的房间,只有一个男人四仰八叉侧卧在软榻上,脚上的长靿**靴随意蹬在上面,捏着酒杯慢条斯理地喝着醒酒茶。
此人头戴莲瓣形尖顶冠,身着赭色锦袍,袖扣的凤鸟纹张扬地盘旋,穿着打扮和其他国家的人完全不同,他闻声松了松腰间的蹀躞带,并没有过多反应。
“又是派大臣,又是派宫人的,弄得这么大张旗鼓,” 仆从一肚子怨气全抖落出来,“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看呢吗,明明是他们住了我们的客房,拐回头来又说我们的不是了。”
“我真是搞不懂,以前我们回纥无论是出使还是参加万国朝会,哪里发生过这样的事?怎么我们一来就要被这么对待,他们就是看殿下好说话,得寸进尺!看见殿下大方让出了西苑,以为我们好欺负啊,殿下明明就是刚推开那个公主的房门,怎么就被说成了偷看公主洗澡的贼人似的。”
“殿下!!”见那人没反应,仆从怒其不争,委屈地唤着他。
“撒完气了?”榻上的人放下酒杯,懒洋洋地开口,“古力啊,要论生气,本王可比你更甚,依本王的脾气,是不是要把这里给砸了?”
古力被问得一愣,随即挠了挠头:“那倒不必……”
“那我们就要受这委屈吗?”古力还是不服。
“此事有蹊跷。”
“蹊跷?”
男人换了个姿势侧卧着,眼神慢慢变得犀利:“你我皆是第一次来都城国,对这礼宾院东西苑的布局本就不熟,今日引我们来西苑的那个小厮,偏偏在岔路口指了错路,这未免太过巧合。”
“这厮,定是故意的!”古力磨牙擦掌,“等我抓住他,看我怎么治他。”
“记住,不要惊动他人,悄悄去查。”男人提醒道,“那小厮模样和口音像是本地人,左眉与眼之间有颗黑痣,本王悄悄在他身上撒了些香粉,你且去寻,本王要亲自审。”
“遵命!”古力领命,一溜烟儿就跑远了。
男人重新拿起酒杯,望着窗外的夜色,若有所思,他总觉得今晚的事没那么简单。
真是有趣,万国朝会才刚刚开始,就有人按耐不住了。
没过多久,古力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沮丧:“殿下,那小厮找不到了,问了礼宾院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个人。”
“果然如此。”男人并不意外,他饶有兴致地转着酒杯,“看来,是有人故意想挑起我们回纥和西樾的矛盾。”
“该死!居然把主意打到我们太子的头上了,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定要他尝尝我们回纥最厉害的刑罚。”
古力发完火,问:“太子殿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既然陛下已经派人去安抚西樾公主了,我们也不能落人口实,”回纥太子沉思片刻,“你去准备一份厚礼,明日一早,我亲自去向西樾公主赔罪。”
“殿下,您还要去啊?”古力不解。
“当然要去,”回纥太子淡淡一笑,“不仅要去,还要表现出我们的诚意,本王是那种轻易让那些想看热闹的得逞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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