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河东郡的海棠花开得正盛。
阿芜踮脚摘了一朵,插在甄家娘子发间。
颤巍巍的海棠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斜插在甄家娘子的青丝之间,衬得她的容貌更比花娇。
多好的妙人,阿芜在心中感慨。
可惜,命太苦了些。
甄莲儿扶了扶鬓间海棠,笑着拿起团扇,轻点了点阿芜的鼻尖。
“这花该插在阿芜发间才是,我不过是个寡妇,哪里敢耽误了这么好的海棠。”
阿芜随手又摘了一朵,并在自己的耳边。
她拿起铜镜左看右看,又看了甄家娘子一眼。
觉得很不满意,索性将耳边的海棠取了下来。
“甄娘子生得美,便是我戴上这满树的海棠都比不上娘子你的三分颜色。”
甄莲儿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三个月便已经很显怀了。
“等这月份再大些,怕是脸要黄了,腿也要肿了,哪里还能比上阿芜这曼妙的少女身段。”
阿芜羞得拿起桌上的团扇,恨不得将整个人缩到团扇底下去。
她往日只知道甄家娘子貌美,今日才知道甄家娘子这嘴更巧。
主仆两人在院内的海棠树下嬉戏,连家门被人推开也毫无知觉。
为首的是一个穿戴华贵的妇人,看着年纪,估摸着四十出头的样子。
妇人保养得宜,气质不俗。
她徐徐进了院门,后头跟着一众奴仆。
“谁是甄莲儿?”妇人沉声问道。
阿芜吓得心间一颤,看着对方来者不善,赶忙起身护在甄娘子身前。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私闯民宅?”阿芜问。
“什么私闯民宅?这是裴家的宅子,也是本夫人的宅子。”
听这话,来人是裴家的人。
甄莲儿缓缓起身上前,朝妇人行礼。
“原来是裴夫人,不知道裴夫人找我有何贵干?”
裴妇人见她生得一张狐媚子脸,小腹已经隆起,看着已经有了身孕。
她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场气绝。
原先裴夫人还不相信,自己辛辛苦苦日夜规训的儿子会背着她偷养外室。
今日她上门才知道,不仅金屋藏了娇,连人命都闹了出来。
裴夫人顿时有些头晕脑胀,脚步虚浮,若不是身边嬷嬷搀扶着,她定会跌坐在地。
“你,你不知廉耻!”裴夫人出身名门,没听过几次泼妇骂街,搜肠刮肚,只想出这么一句话来骂眼前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甄莲儿一脸不解:“不知道是莲儿哪里做得不对,让夫人误会了?”
哪里做得不对?裴夫人怒火中烧,不欲与她多费口舌,直接命人将甄莲儿连同她的婢女一起捆了回裴家去。
五大三粗的家丁,麻利地绑了人,还不忘往人嘴里塞了破布,免得这两个女人一路瞎叫唤。
院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路人,裴夫人以袖遮面,着急忙慌地上了马车。
裴家在河东郡可是有名的大户。
祖上出过不少入朝拜相的大官人,到了裴衡这代,也是少年英才,天赋卓绝。
全族都对裴衡寄予厚望,本来这次入京,便是为了科考做打算。
可不想,京都大乱,流寇横行。
裴衡只得回乡。
裴夫人千防万防,防住了清河郡的妖精,却没能防住京城的妖精。
让她的衡儿在京城被灌了**汤,将人带回河东藏着。
若不是她身边的心腹发觉公子最近行踪有异,她还找不到这里来。
甄莲儿被推搡着上了马车,阿芜与她相对而坐。
两人都是惊恐不已。
主仆两个尝试解开绳索,但也只是徒劳。
只能互相帮助扯出嘴里的破布。
“甄娘子,这到底是怎么了?”阿芜带着哭腔问道。
阿芜是裴衡在京都买下的小丫鬟,对河东这边的情况也是完全不了解的。
今日见了这阵仗,胆都要被吓破了。
她只知道,甄娘子是裴公子故友的遗孀,其余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裴夫人来势汹汹,说娘子不知廉耻,到底是什么意思?”阿芜很是不解。
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甄莲儿一时间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莫不是裴家夫人,误会了她跟裴衡?
裴衡是君子,救下她本就是已经受了他天大的恩惠了。
她本不该就这样住在人家外宅之中,只是她怀着身孕,又没有一技之长,这才在今日惹来无端祸事。
她与裴衡之间并无私情,裴夫人那边她能解释清楚。
若是解释不清……
只要不玷污了裴衡的清白,便是叫她去死她也甘愿的。
“莫不是,裴家夫人怀疑我跟裴衡有了首尾,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甄莲儿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这话一出,阿芜也觉得这些事情能说得通了。
“裴公子每次来,都只与甄娘子你饮茶,问一下近况,并无逾矩之举,怎么裴夫人要问什么罪呢?”
阿芜一边回忆,一边问她。
“恐怕我这腹中孩子,在她眼里便是铁证无疑了。”
马车走得很快,裴夫人怕丢人现眼,让人套了麻袋,将甄莲儿和阿芜从后门弄进了府。
麻袋一掀开,映入甄莲儿眼中的便是一色紫檀的家具,门窗上还悬着名贵的字画。
下人强按着两人跪下。
裴夫人见她发丝凌乱,一副勾栏做派,不由分说地先打了甄莲儿一巴掌。
随后又扯掉她发间那朵扎眼的海棠,她握在掌心里死命揉搓。
直到花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裴夫人心中那口气才终于通畅了些。
甄莲儿捂着脸,不哭也不闹,倒叫裴夫人心里一惊。
有这份忍度,怕是个不好对付的。
裴夫人吹了吹手,她用了大劲,自己也疼的很。
“说吧,姓名,籍贯,还有父母兄弟的情况一并都报上来。”
甄莲儿低着头,攥着衣角,指节发白,不卑不亢道:“我姓甄,名莲儿,京都人,父母兄弟都已经亡故。”
裴夫人掀了掀茶盖,冷声道:“倒是个苦命人,可惜你攀错了人。”
甄莲儿抬起头来,眼里水光潋滟,我见犹怜。
“裴夫人,我没有想要攀附裴家之意。”
裴夫人将茶盏往她身上一砸,滚烫的茶水溅在她的腰间。
甄莲儿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肚子。
裴夫人怒极:“到这份上了,你还想要诓骗本夫人不成?”
甄莲儿拼命摇头:“不,夫人,这孩子不是裴郎君的,是我亡夫的遗腹子。”
裴夫人轻笑了声,“呵,这说法倒是新鲜。”
她蹲下身,抬起甄莲儿的下巴,“那你便给本夫人好好解释解释,为何我儿要养别人的妻子,还是个有孕的寡妇?”
甄莲儿直视她的目光,不闪也不躲,“亡夫与裴郎君是好友,京都大乱之后,他可怜我孤身一人才将我带到河东来避难。”
“可怜?怜了之后便会有了爱,是这样吧,甄氏?”裴夫人讥讽道。
“没有,我与裴郎君之间绝无私情。”
甄莲儿可惜自己手被束缚,要不然她现下就能以亡夫之名起誓。
若是她对裴衡有一丝妄念,便叫她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甄莲儿的辩词在裴夫人心中没有几分份量,转头她就审起了阿芜。
“裴衡几天去一次你们那里?”
阿芜细细回想:“裴公子隔三差五就会过来,但是没有个定数的。”
“来了都做些什么?可有与甄氏独处一室?”
阿芜摇摇头:“裴公子只在院里坐坐,喝一口茶,问几句话便走了,从未与甄娘子独处一室。”
“那晚上呢?是你守夜?你陪着甄氏一起睡,还是她一个人睡一个屋子?”
裴公子给她们租的院子不小,自然她一个屋,甄家娘子一个屋。
裴夫人听了阿芜的话,当下便有了答案。
对着甄莲儿怒道:“白日里你们就是客气疏离,到了晚上就行苟且之事,是也不是?”
“敢问母亲,是谁跟甄家娘子行苟且之事?”
裴衡大步流星跨过门槛,快步走到甄莲儿身旁,将人扶起。
男人利落地替她解了麻绳,甄莲儿肌肤娇嫩,绑的这会功夫手上已经起了红痕。
更别说,她脸上的巴掌印,更是五指分明。
裴衡低声问她:“可还疼着?”
甄莲儿摇了摇头,不敢与他有半分亲昵之举。
甄莲儿腿已经跪得麻木,只能靠着裴衡才能勉强站立。
她看裴夫人眼神不善,悄悄往边上挪了挪,想与裴衡拉开距离,靠着房柱站立。
裴衡怕她摔倒,忙扶住了她。
裴夫人看到这幕,更是怒从心中起。
“你这逆子,如今是装也不装了,竟当着我的面,与这妇人……”
裴夫人话还没有说完,便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母亲,我一向敬重您,可您不该这样对付一个弱女子,也不该滥用私刑。”
裴夫人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我可问你,这妇人肚子里的可是你的种?”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母亲难道还想伤害她腹中孩儿吗?我看,母亲的佛经是白念了。”
裴衡没了耐心再与她解释,只想带着甄氏跟阿芜离开裴家。
“杀了她,杀了她!”裴夫人指着甄氏,催促下人动手。
裴衡黑眸冷眼扫过屋内所有人,厉声道:“我看谁敢!”
下人面面相觑,无人敢轻举妄动。
虽然如今家里掌权的是裴夫人,但谁也不敢得罪未来的家主。
裴衡一路护送着甄氏跟阿芜回了之前的宅院。
阿芜皮糙肉厚,被捆了许久也没留下丁点痕迹。
反观甄莲儿,脸上的红痕不仅没有消散,还有愈加严重的趋势。
阿芜取了药,拿着竹签要替甄莲儿上药。
但她素来手上没个轻重的,惹得甄莲儿连连呼痛。
阿芜气馁将药递给裴衡:“裴公子,你替甄娘子上药吧,我怕我再上着,甄娘子又要添新伤了。”
甄莲儿忙拉着阿芜使眼色。
她刚从裴夫人的魔爪下逃出来,哪里敢招惹人家的宝贝疙瘩。
阿芜不解:“娘子,你的眼睛怎么忽闪忽闪的,是不是也受伤了?”
裴衡接过药,听见阿芜说起眼睛的事情,忙将甄氏的身子摆正,正对着他。
他眼神一丝不苟地仔细瞧着她,温声道:“我替你好好看看。”
看了半晌,确定她的眼睛没有问题。
裴衡拿竹签沾了药膏,细细抹在她的脸上。
对比阿芜的力道,裴衡的动作轻柔,像是在修复珍宝一般。
涂完脸,他又让她举起双手。
手上的红痕已经变得有些可怖了。
裴衡看见她的伤,低声道:“今日让你受苦了。”
甄莲儿摇了摇头,“虽然裴夫人疾言厉色,但我看她不是恶人,是不是裴郎君没有同她提前打过招呼?”
“没有,我没有跟她说起过你。”
裴衡深知自己母亲的做派,这些年来,他身边哪怕母蚊子都不敢近他的身。
打死打伤驱逐出府的丫鬟婢女更是不计其数。
甄莲儿低下头,并不愿因为自己让人家母子失和。
她小声提议道:“兴许,你同裴夫人解释一下,她就明白了。”
裴衡瞥了她一眼,并不想在此事上与她过多解释。
免得她担惊受怕,对腹中胎儿有碍。
他转过身对着阿芜道:“今晚我就在这里住下了,阿芜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