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负责人发来消息,约在云上。
宁回打开地图,酒店的距离非常尴尬,打车不值当步行又太久。待他缩小仔细看,总觉得选地有点故意的感觉,坐落位置既不近学校也不近高铁站,但东临警察局西接宠物市场。他不知道项目老板是否在国内有分公司,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伙人绝不会驻扎在这里。
他从众歪瓜裂枣中终于挑出辆不会吱哇乱叫,只是把手歪斜的单车。周末车流密集不好走,赶到的时候距离约定时间仅剩下几分钟。宁回找好位置停了车,往那赶去,正到大门口,抬脚进门瞬间——
叮,收到消息。
负责人告知,“不好意思小同学,高铁晚点,恰逢临时出差通知,真是不巧了,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聚吧。”
宁回握着手机说不清在想什么,静默片刻,他抬起头望向某扇窗,敏感地感知到那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可那里并没有人,不过是风灌进去将帘子吹得晃悠。
他收了手机往回走,刚刚停车点空空如也,于是不得不顺着回校的路慢慢寻找其他投放点。学校就在西边,途中就要经过地图上的异宠小市场。一路走过去,尽是蜘蛛螃蟹蛇蜥蜴一类爬宠,走到市场中心地带才出现点带毛的动物。
人群将道堵得水泄不通,宁回艰难地从中穿过,几次显被路人掌中蛇蜥咬住,买家忽然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放心,它被训练过,比女人还温柔,从来咬不伤人。”
蛇张嘴对他吐信子,宁回才看清它居然没长牙。
北方人热情,哪怕不相熟,路上随便遇两人也能拉来唠嗑,不过这人却是南方口音。这里雾霾天时时有,买家戴着口罩,故弄玄虚道:“店家说这是培育的新品种,你说这大自然奇不奇。”
来了北方被搭话是常事,宁回应付道,“天生的?”
“当然不是,是因为骨子里的基因,养着养着牙自然就掉了。”买家说,“都说蛇养不熟,我却不这样认为。”
宁回顺着说:“看来您养过不少。”
买家抚摸着它,“当然,我养过很多这样的孩子。”
听声音约莫四十,宁回撩起眼皮打量他,这人眉眼看起来还很年轻。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人类也和它很像,就比如说。”七月天里,阳气不足的声音听起来又寒又渗,总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买家察言观色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题嘎然而止,他仅仅转了个身,四面八方,鱼潮涌来,买家退出中心消失在人群后方,只留下一句道别。
“不好意思小友,今日突然忘了,下次有缘再同你说说。”
宁回被推挤着侧身继续往前走,密密麻麻的人头快看不清前方的路,人群在这里形成了包围圈。最外层是人,往里就是‘凶悍冷血’的爬宠地盘,最里头才是‘温顺’的猫狗。兔子猫犬被关在笼子里,有发抖嘶吼的,也有惬意十足青天白日睡大觉的。市场整个布局就像是一个箭靶,用两个字形容就是怪异。
面对莫名其妙的搭话以及心中的古怪,宁回来不及多加思考,此刻的他明显更讨厌物理层面上的身不由己。本就没几两肉,好好一个大活人都快被挤成小纸片了亲!
忽然,提着蜥蜴尾巴的看客大叫一声,他微微侧头看过去,人群终于哄散开一角,只见那人捂着小米大小的血口子疼得跳脚。
他趁着豁出来的小道才得以走出最拥挤杂乱的地段,走着走着,脚腕处越来越沉,像是一团毛球粘住了他的裤脚,他低头一看,是只没尾巴的小老鼠抱住了他。
藏食的腮帮随着喘气一鼓一鼓,又黑又亮的眼睛下露出两颗小血牙,宁回将它取下摊在手心,暴躁小鼠打了个滚正呈懵逼状。
“你倒是个操闲心的。”
他揉了揉鼠头,找了家店,将它放回鼠群。小仓鼠还想冒头翻出来,他用手指点退回去,“安静待着。”
小东西不服,气得吱哇乱叫。
宁回从小就有和动物友好交流的天赋,他指了指标有八十块的纸板刚开口劝道,“小老鼠…”
小东西顿时气得四肢一瘫,口吐白沫。
宁回看着睡觉还流口水的小鼠,用手指擦了擦,果然安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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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口味好榜排名第六,烟火气十足,包子凉皮儿肉火烧,每天清早,老板一嗓子吆喝为上班族开了个好头。
附近学生总可惜它地理位置不好,要不是临着宠物市场,可能排名还能往上蹿一蹿。老人剖开馍听个乐呵,“要不是挨着这块宝贝臭地,老头子今天就得在对面赶大集了。”
“哈哈,这我就懂了,再来俩豆浆。”年轻小姑娘站在小铺门口一扭头,“诶,这又是什么?”
“香河肉饼,本地特色,香得嘞!”
人声鼎沸中,沈潮来电。
大热天里,沈潮是搂着被子醒来的,他起来冲了个凉水澡就靠在客厅沙发上发呆。天使和恶魔在脑子里互掐脖子,那是**与理智在撕扯,等俩小人闹得差不多,他抬手看向腕表,确定过了班点他才摁了电话过去,“小助理,醒了么?”
屏幕那边的吵吵闹闹,刚刚的好兴致明显降了大半,不等回答他又问,“听声音,这又在哪呢?”
“嗯。”宁回跟着导航走到停车点,扫完码扶着车把说,“在外面。”
在外面。
沈潮浑不乐意道:“哪个外面?我等你大半天,太阳都绕了几转,也不见你主动来找,大早上不睡觉也不上班又乱跑哪去?”
宁回言简意赅,“西街。”
小吃街。
大脑飞速运转,这三个字投影到屏幕上,紧绷的身体明贴合沙发的幅度放松下来,沈潮窝在里面翘着二郎腿,边扒拉浴巾边追问道:“哦,那打算什么时候往回走?”
“快回来了。”
“十分钟能到吗?”
宁回习惯性地用手指蹭着车把,那是一个已经形非条件反射,不再需要大脑调控的等待动作,“不行。”
“为什么不行?!”沈潮意外道,“约了人?”
宁回无奈说道,“交通不堵的情况下扫车过去也要半小时。”
“那就报点。”
宁回自然地收回手转身走开,眼也不抬便说,“西街尾端,银行对面。”
“行,在那等着。”沈潮招呼人拿来上衣短裤,随手拎起偏头夹着手机边走边往身上套,生怕人反悔拒绝似的把自己和衣服一同扒拉到门口。一阵折腾,见对面安安静静没说话,他才笑着说,“我来接你。”
爱存不存银行对面是家有名的锅贴店,好几公里的小吃街,就是靠这家店撑起来半边天,价格不算实惠,重在口味。一到周末排队的人像蜿蜒的长龙,任哪家小老板的路过瞅见都会觉得眼红。
沈潮开车来的时候,宁回背着包在店外梧桐树下等他。他熄完火将车窗摇下探头过去问,“人这么多,真就你自个啊?怎么在这等?”
宁回收了手机缓缓抬眼,“沾个光,让你好找。”
沈潮心说放屁,破小店哪赶得上大银行好找,“用不着,这地儿我熟,哪怕你钻犄角旮旯里也一样。”
沈潮不过是嘴上说说,他才不熟。这几年除开学校和家,待身的地方不是拼命干活的研究所,就是去酒吧KTV发泄压力嚎俩嗓子。又没个女朋友陪陪人家吃烛光晚餐,加上家里有厨子多才多艺,哪怕有名的餐厅他都没去过几家。
听说小两口在一起约会就是吃吃饭逛逛街看看电影什么的,早年还有同班同学的时候,一提到约会班里那堆女生就会脸色羞红,神情激动。他个母胎单身还没玩过这种小游戏,也不知其中有些什么情·趣。
今天正好。
沈潮把车屁股挪在边上,利落地拔了钥匙推门下车,随即自顾自地往店里走去,“这家店还行,老李经常买,吃饭了吗?既然来都来了,也带你尝尝。”
宁回站在原地提醒说:“这家人挺多的。”
“这个点外带上班的多,像我们这样不着急,舒舒服服坐下吃的少,他家还有个小阁楼可以坐坐,是汇报还是干别的都方便。”
宁回就着他的意思跟了上去。
沈潮冲老板娘打了招呼一句话点完单,带人上了楼果然发现有空桌。在对方诧异地目光下,他拿着纸巾擦了又擦,来回好几遍才委身坐下。
“看我做什么?”沈潮自问自答道,“好奇为什么我有洁癖,还会同意来这种地方吃饭?”
沈潮特意咬重同意两字。宁回没接话,店主家小姑娘为他们添上茶,他顺手端着杯子尝了尝。直到小姑娘又来添上小食,花生米泡萝卜,他才放下茶杯改尝其他,似乎对该话题不感兴趣。
“我偶尔也是会吃吃路边摊的,没有你想的那什么…”沈潮想说什么差距地位什么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话说一半,看对方实在没有继续拉扯话题的意思,只好悻悻打住。
他静静地打量着对方好一会,白盘子装着的各馅锅贴很快被端上桌,宁回始终一言不发,只顾着拿起筷子挑食然后像小猫吃食似的小口小口尝着。看着看着,沈潮突然笑了笑。
明明自己想吃才在这等,又嫌人多不想排队。沈潮纳闷,这憋着话不说的怪脾气也不知道谁惯出来的。
等快空盘,沈潮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吃了我开后门搞来的东西,是不是应该?嗯?”
宁回想了想,没有把负责人的这件事告知他的打算,“最近实验还没有进展。”
意料之中,沈潮问:“如果让你选,那你还想继续做吗?”
“我可以理解,现在是在给我拒绝的机会吗?”宁回接着说,“就算我不做,也总会有人做。”
“管这些做什么?至于最后倒霉蛋会是谁,会不会因此赔钱,那公司还会不会重新找人做,后续这些都与你不会再有干系。我会把你撇干净。”
宁回淡淡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沈潮闷哼一声,“所以呢?你是在怨我之前没让你自己选择吗?”
宁回坐得很直,哪怕是低头吃东西,脊背依旧板正。他不答只说,“只是因为我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做得再好有什么用,假的就是假的。沈潮一瞬间这样想罢,他终究没有说,心说跟个轴小孩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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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潮天生就是个非黑即白的人,单这一点义务教育将他教得极好,外表大大咧咧内心却有着细腻的一面,本性善良的他从不觉得太过心软、太过怜悯是什么错事,同时也难以接受太过残忍肮脏的事。
可他的剧本偏偏与这些格格不入,他姥爷带他狩猎,告诉他弱肉强食,被困山谷他宁愿吃草也不吃肉。姥爷笑话他,告诉他人类就是靠这样存活至今,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处地方不沾血腥,他后来才慢慢得以接受。
国内禁武器,姥爷就带他去国外长见识,练枪练箭训犬,为得就是一击毙命减少痛苦。要吃了人家,还要去折磨人家,这没有道理。
刚上大学要解剖动物处死它们的时候他才十六岁,还会跑去厕所偷偷难过,发誓下辈子也让它们轮着来使。所以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自然见不得周遭原本好好的人走上偏路。
不过他忘了,人与人之间阶层不同,环境不同,性格不同,而要分辨人的本性就不能单纯地像考试一样去设题来考验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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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算一门好手艺。”沈潮的声音带有警醒的意味,“用错了地方还是个麻烦。”
“我没想给实验室添乱,只想脚下我得有路走。”宁回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看起来温和的笑容,“师哥倒是看得远。”
两人都是嘴上不饶人的主儿,别看姓宁的话少,一说起话来也是刺刺的,绝不含糊,像是用针专往他心窝子里扎。眼看气氛越来越冷,沈潮率先服了软,这是他第一次约人单独吃饭,他可不想闹得不愉快。
“干嘛总带刺儿似的。嗯,行,对,你说得都对,年轻人要有自己的想法,大家不都说多门手艺多条路嘛。随你是想锻炼自个还是因为别的才打算继续做。”沈潮从善如流地说,“反正,我这个人也从来不怕麻烦。”
宁回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没话讲了。
沈潮单手撑着头,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虽然刚刚被那句话实打实地给噎了下,但他突然觉得在吵嘴上偶尔落个下风也没什么的。尤其是看着这玩意儿刚吃了他的东西想发火,又不能扯破脸面的样子,他就觉得可爱。小小的一只,动不动就炸毛,真是可爱得紧。
他突然冒出这样一个荒谬的想法,要是能天天把人捧在手心里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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