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的春日是比不上江都的,我想念江都的花,江都的水,江都的月,还有我远在江都的阿耶阿娘。
那日,我哭闹到了大半夜,全然没有注意到李世民的欲言又止。
次日,我昏昏沉沉睡到午时。醒来时,宫里的媵人都身着素服。我自觉大事不妙,赤着玉足穿着寝衣便冲出寝殿。
在我要离开凤阳阁时,背后传来了杨侑的声音。我脑子一片浆糊,只能机械地转头。我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可他面上的悲恸,让我一时之间僵住了身子。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道:“长乐,如今我们是真的相依为命了。”
我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流出,环顾四周,我的宫里跪满了媵人,他们都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一步一步地向杨侑走去,然后呆呆的坐下。桃蓁拿着我的玉舄跪着走到我面前,她忍着哭声道:“娘子,地上凉。”
我披头散发,仿若女鬼,毫无生气的任由她为我穿鞋。大概他昨晚来便是为了这事,他昨晚的温柔缱绻也全是怜惜我这没了阿耶的孤女。
“何时去的,如何去的?”
“昨日申时去的,是宇文化及逼宫时生生绞死的,如今皇祖母也在他手里。”
我的阿耶,他竟是被生生绞死的,他该多痛苦啊。
“宇文化及,宇文承基…”一阵咸腥味直冲喉咙,阿耶赐的翠竹玉屏上绽开了朵朵鲜红的花。
我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倒在了桃蓁怀里。
“承基,你要帮我照顾我阿耶。”阿耶临走前,我对承基嘱咐道。
“臣便是万死,也必保圣人无碍。”他面容坚毅,是个大将军的模样了。
他是我从小的玩伴,他的阿耶也从小与我阿耶亲近,更何况他的叔父娶了我的阿姊,所以把阿耶交给他,我很放心。
一转眼,我双手被绑住,面目狰狞的宇文化及指着倒下的阿耶对我说:“小公主,轮到你了。”
然后宇文承基一步一步,像一个牵线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向我走来,手里拿着的剑上正滴着我阿耶的鲜血。
我尖叫着,神智全失,破口大骂道:“宇文化及,轻薄公子,你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不配为人!宇文承基,枉我这般信任你!到头来,你竟也是小人一个!”
“琬琬,琬琬!”我的意识忽远忽近,隐隐听见有人在喊我。我的情绪在一阵阵呼唤中渐渐平稳,我感觉有人抚过我的脸颊,抹去我面上的泪。可我没有力气睁眼,只能任由意识再度消沉。
当我真正醒来时,身边只跪了一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的桃蓁:“娘子,您醒了,您渴吗?要奴去倒水吗?”
“是什么时候了?”我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音,试了几次才用气音说道。
“十一日巳时了。”她努力凑近我身边,答道,继而又问,“娘子您饿吗?要叫小厨房煮点粥吗?”
我摇了摇头,别过身子,我还是很累,身心俱疲。桃蓁靠着我的床榻,隐隐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我有些不忍,便道:“你去帮我倒些水来吧。”
她一听连忙起身,我看着那一抹素白,干涸的眼眶又不免酸涩。
我讨厌这里。
这里会吃人,把人的魂都给吃了,只留下一副皮囊,一具空壳。
而我爱的那些人,无一幸免。
说来可笑,阿翁从宇文家手中夺来江山,阿耶又惨死宇文氏一族。因果报应,不过如此。
桃蓁扶着我起身,才堪堪喝下一口水,恢复了些气力。
“娘子,秦国公时常来看你,他说无论如何都有他在。”
“阿窈还是十六日成亲吗?”
“是。”
你看多可笑,我阿耶才宾天,我大隋的明皇帝才驾崩,他李家竟就要举行婚庆之礼,简直是大逆不道。而娶的竟还是我杨家的女儿,讽刺至极。
“公主,江大夫来了。”低着头走进来的是颉之,在外室候着的是江允。他是李世民的随从军医,当时宫里太医全跑了时,医我的人也正是他。
桃蓁扶我半躺,颉之便取来金丝软垫放于腰后,放下帏幔才请江允进来。
“公主。”江允行揖礼后,放下药箱便开始为我把脉。
“桃蓁,去帮江大夫煮壶茶吧。”我声音依旧微弱,桃蓁抬眼看我,眼睛里似闪着泪光。待桃蓁出门后,我又言道,“但说无妨。”
“公主因悲恸过度以至气血虚亏,神气不足,又因长期思虑致气结于中,中焦气滞,长此以往只怕五脏俱伤。”他面色坦荡,倒是比宫里那些太医敢说多了。
“那依江大夫之间,本宫是无药可医了?”
“非也,若公主能保持心绪畅通,再配以汤药、针灸,公主自当千岁。”他说这话,倒不似奉承,更像是对自己医术的自傲。
“若本宫继续思虑过重,悲恸过度呢?”
“恕臣无能。”江允跪下,垂眸回言。
“若这般,江大夫能保我几年无虞?”
“十年。”他思忖片刻后说道。
“那也够长了。”对一个孤家寡人来说,十年够长了,“你打算如何跟李世民说?”
“臣如何与公主说,便如何与秦国公说。”他确实敢说,只是不知李世民若知道我还有十年好活,该作何感想。
“颉之,送送江大夫吧。”我看了眼颉之,她的头埋得很低,我着实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隔着层帏幔,就算她抬起头我也看不清。
我没有力气取出软垫,也没有声音去唤媵人,便只能保持半躺,等着桃蓁或颉之回来。
“公主,桃蓁去替您煎药了。”先回来的人是颉之,她跪在我床榻前取出软垫,又扶我躺下,替我掖好羊毛被,“公主,太后娘娘还在呢,为了她您也要好好的。还有圣人,他还要靠您呢!”
是啊,太后娘娘。我的阿耶走了,我的阿娘便是太后了。也不对,阿耶没走的时候,阿娘便是太后了。
“颉之,你想盈月姑姑吗?”我侧着头,过了许久问道,声音依旧微弱。
“娘子,药好了!”颉之还未回答桃蓁便端着碗汤药入内殿,扑面而来的苦味让我忍不住的皱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厉害。
颉之掀开帏幔,扶我起身劝道:“公主,一口喝下去便好了。”
我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拿药,屏住呼吸喝了一大口。咽下后,立马塞了一颗甜蜜饯去嘴里的苦味。
而后的几日,我昏睡的时间远远长于清醒的时候。白天我清醒时,江允便为我施针。偶尔半夜睁开眼时,就能看到李世民,他有时坐在我床榻边,有时又坐在不远处的胡椅上。
他就这样盯着我看,一动不动,但我着实想不通我这幅惨白似女鬼的模样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其实很想告诉他,十年真的够了,但我没有力气。
到了阿窈大婚的那日,我的精神好了许多,甚至可以指挥桃蓁去把前几年展子虔为我描的相找出来。
“公主。”当我在盯着桃蓁找画像时,江允进来准备为我针灸。
“嗯,你来啦,江大夫总能在本宫刚醒时便赶来施针。”我今日兴致很好,话也多了些。
“臣受命随时看顾公主安康。”
“那开始吧。”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招了招手,颉之扶我到床榻上躺下。
用午膳时,桃蓁把我的画找了出来。我看到后,胃口也好了许多,还多吃半只蒸鹌鹑。被颉之半哄半骗着喝下那碗黑漆漆的药后,还习了半个多时辰的字,而后便一觉睡到天黑。
我睁开眼时,李世民正坐在我床边看我。我清了清嗓子,然后说:“你去外头的书桌上拿一下上面放的画卷。”
李世民似乎有些惊讶,愣了愣之后才起身,很快又拿着画卷回来。
“这画送你了,你回去后再打开吧。”我想就算他要记住我的模样,也该记住我最好的样子。
“好。”许是我见惯了他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模样,如今他略带疲惫的样子倒是有些陌生。
他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但归根究底,他也只是个人罢了。是人就会累,可世人眼里的大将军是不能累的。
“李世民你要去偏殿睡一会儿吗?还是在胡椅上闭会儿眼?”我甚是体贴的询问道,眨巴着眼望着他等他回答。
“我还不累。”李世民望着我的眼温柔的都能掐出水来,一时间让我有些怀疑这其实是一场梦。
“琬琬。”李世民唤我,我更怀疑我现在是在做春梦了,“我和父亲说要娶你过门,父亲答应了。”
我愣了愣,然后在被窝里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疼得我的眼眶里满是泪水。李世民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我的手,却是无言。
我想他大抵是误会了,他大概是觉得我喜极而泣。我又想其实他刚刚这话说的不对,他不是娶我过门,他只是纳我当小妾。
我想起了阿瑾出嫁后几天,我问阿娘讨的那顶凤冠,那时阿娘的凤冠也是我见过最美的凤冠,我想我要戴着最美凤冠嫁给我的心上人。可是后来我把那顶凤冠送给阿窈了,因为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带上它了。
我其实还是很聪明的。
我还想起当年阿耶说要给我办天底下最盛大的婚宴,要我风风光光开开心心的嫁给我的心上人。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李世民抬手替我抹去面上流淌的泪水,他手上的茧刺得我生疼。
其实我可以不要最美的凤冠和最盛大的婚宴,我只要能和我的心上人成亲,然后所有我在乎的人都能来观礼就好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未婚夫妻是不是在成亲前不能相见?”我颇为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一句,其实我这话也错了,我只是他的妾,不是妻。
“嗯,不急,圣人的旨意还没下来呢。”他握紧了抓着我的手,我感觉到我手上的寒意在渐渐消退。
原来纳妾也是要旨意的吗?也对,目前来看,我还算个身份高贵的妾。不过我想李世民这话的重点大抵是在圣人的旨意,而非旨意。
“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夜深了,再不回去该有人担心了。”
我们还有十年,对我来说,足够了。
我不是想赶李世民走,只是他在我这里,我的脑子就转不动了。至于他的府里有没有人担心,亦或者是有几个人担心,我暂时还不想关心。
“好,你好生休息。”李世民似乎有些惊讶,又沉默了一阵,然后缓缓松开抓着我的手,起身替我把被子掖好,又将帷幔归好。
他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那画,然后把它拿起又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声音微哑道:“琬琬,你要好好的。”
帏幔遮挡,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不知道李世民对李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或是牺牲了什么,才愿意让李渊放弃原本的想法,答应让我进秦国公府。
但我知道,在守孝期就把我赐给李世民做妾,是羞辱。不单单是羞辱我,还是羞辱整个杨家,甚至是大隋朝。
我若去了,那我便也成了无孝无节之人。可惜,我没有选择。
还好李渊是打着匡复隋朝的名义,要不然我就要像南朝诸公主一样似物件一般被论功行赏,赐予那些所谓的有功之人。
不对,妾本就是物件,身份高贵的妾也不过是件名贵些的物件。不爱了,不要了,就可随时送人。
所以我对阿窈说,不要做妾。
真不知阿窈若知道我要进秦国公府做妾该是何种心情,想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吗?还是无动于衷呢。
我倒希望是前者,我还是喜欢那个会哭会笑、会吵会闹的杨玗。
李世民对我说,琬琬你要好好的。其实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会比现在更好一点吧。至少我能陪在阿耶身边,死也死得干脆。
至少,我还是我。
李世民今日的神色总不大对,难不成是他其实也对杨玗有情,所以今日杨玗嫁了李元吉才难过?
大抵是不会,闹腾的人喜欢一个便够了。
李世民爱在杨玗身上找我的影子,就如李建成爱在我身上找阿瑾的影子一样。前者寻神韵,后者寻皮相。
他似乎对那幅画充满了疑问,大抵是因为看到了桌上放的东西吧,那是我写给阿耶的:
父皇大行,儿闻悲号,肝肠寸断。本该了却贱命,与父同归,奈何侑儿尚不及束发,女实不忍留其独活于世,同一室豺狼共存。望父谅之。
不孝女杨琬
杨广是被宇文化及在江都行宫缢死的,轻薄公子是百姓对宇文化及的称呼,因为他品性问题。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士及娶了南阳公主。其实小杨是一个很固执别扭的人,而且她从小受萧后思想的影响,所以她的思想是很传统的。又是被隋帝宠着长大的,其心智也很脆弱。小杨的聪明其实都是被逼无奈,本文是以小杨的视角来写的,所以肯定是不够客观全面的。所想所感都是小杨的,很容易受她的思想情感影响。
最后大家可以期待一下,小杨马上要和李世民成亲啦!成亲前期还是比较甜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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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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