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不行,还是太危险了,娘娘,您身子还很虚弱,不如——”

“无妨,我心中有数。”

直到两人换了衣裳在宫门前分别,云雀还想劝劝雪竹,不如先找个安全地方躲上一躲。

虽然答应不阻她出宫,但今日宫乱委实令人心惊,先是闻人太后薨逝,贼人作乱弑君,后又有四方宫门落钥,宫中四处走水。

原本护卫宫城的龙禁卫得知威远军入城,大势已去,竟也趁着宫乱心生歹念,成了抢夺财宝、屠戮宫人的穷凶极恶之徒。

就这么走出去,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刀下亡魂。

然雪竹心意已决。

云雀无法,她倒想护送一程,可方才主上发出的信号,看颜色,已是第二道了,她在此处耗了太久,必须尽快赶过去。

于是她叮嘱一番,又给雪竹塞了把用来保命的匕首,两人便在宫门外分道扬镳。

洛京深冬明明是极冷的,可踏出清秋宫的那一刻,不远处的天音楼正因冲天大火轰然倾塌,一面是刺骨寒风,一面却是哔剥燃烧下,扑袭而来的灼人热浪。

“咳咳!”

雪竹掩住鼻息,仍未躲过无孔不入的滚滚浓烟。

她扶着宫墙缓了缓。

等缓过来,又抿唇,毫不犹豫地往西边跑。

那张几乎勾勒完成的禁中舆图她早已烂熟于心,一路往西,她会经过松风殿、闲鹤亭、采薇阁……

再往南,折转入通幽巷,走至尽头出月华门,便能见到洒金池。

而洒金池畔,有她欲寻的紫云水斋。

昔年裴氏建造晴园,请了隐退多年的旧朝名匠彭之甫出山。

那时她年纪尚小,只听说这位彭大匠年轻时便主持修造过许多名家园林,甚至还参与过洛京的宫城扩建。

父亲告诉她,所谓宫城扩建,不过是旧朝国君自觉江山社稷岌岌可危,意欲修造宫中密道用以保命的幌子罢了。

彭大匠正是因参与了密道修造,才为自己招来祸端,不得不隐退至旧朝覆灭。

幼时不懂,她还问过人家:“密道密道,工匠皆知,那怎能称作密道呢?”

彭大匠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哈!小女娃,你倒是个鬼灵精,一想便想到了点子上!”

他老人家抚着稀疏的白须,神色难辨,颇有几分志怪话本里老神仙们高深莫测的气度:“那你便再想想,这密道,要如何才能保证除君王外无人知晓?”

她认真想了,回答:“不若分工修之,彼此不互通,如此分散开来,即便知晓,也只能知其一,不能知全貌。”

“算是个好法子。”他老人家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可叹了口气,又道,“可惜,于天家而言,还是太过麻烦了些,不如处置工匠来得简便又万无一失。”

处置工匠?

幼时的她很难理解这话。

诸如晴园建造,工匠动辄上百,天家工事,想来人数只会更多。

上百条人命,怎能因“简便”二字就轻飘飘地抹杀呢?

她问彭大匠,彭大匠哈哈大笑,却是不答。

直到后来长大些,她开始随父亲遍阅史书,才从字里行间的轻描淡写中逐渐明白,匠籍从来地位低下,历朝历代修筑秘密工事,殉杀工匠皆为惯例。

在统治者眼中,他们似乎并不属于需被护佑的苍生,哪怕属于,那为君王牺牲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彭大匠园造传家,显然比旁人更了解这些。

可他入了宫城,还从那儿毫发无伤地出来了。

对此,小雪竹颇有些疑惑。

记得晴园落成那日,家中设宴广邀名士大家。

夜深席散,父亲仍与彭大匠在望舒池畔的捣霜斋举杯对饮。

她去寻人时,父亲已醉醺醺地倒在斋中石桌上,彭大匠也醉得不轻,但人还未倒。

见她来,彭大匠笑眯眯地招了招手:“来,小女娃,过来。”

造园的这些时日,她常同阿芙来此玩耍,恰好彭大匠有双巧手,用些边角废料,便能做出精巧物件哄得阿芙开心,一来二去,她同彭大匠也熟稔起来。

她上前劝:“爷爷,您喝醉了,该回去休息了。”

彭大匠一摆手,醉醺醺地反驳着自个儿没醉。

这些醉不醉的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可正如阿芙所言,酒鬼的嘴都和煮了七十滚的鸭子一样,硬得很。

她不欲相争,想唤侍婢小厮过来将人都抬回去。

彭大匠却非要证明自个儿清醒得很,竟又拉着她说起这望舒池与捣霜斋是如何巧夺天工,与那洛京皇宫里的洒金池和紫云水斋相比,又是如何相似,如何略胜一筹。

说起筑造工事时,这位年逾六旬的老人面上总是尽显得意。

她对这些亦有兴趣,便静静听着,也不阻拦。

磕磕绊绊说完,彭大匠一指斋边石碑,打着酒嗝,道:“小、小女娃,再告诉你个秘密,你不是好奇,爷爷是怎么从那吃人的宫城里头,逃、逃出来的吗?”

她顺着望过去。

那块石碑上不过刻着一篇纪念晴园修筑的碑文,还是她父亲提写的。

然后呢?

她意欲往下听。

回头却见彭大匠同她父亲一样,趴倒在了石桌上。

自那之后,她便再没见过彭大匠了。

因晴园落成,此间事毕,这位老人竟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收拾包袱连夜离开。

她不知那夜下文,一日想起,去问父亲。

父亲一听,对其中的来龙去脉便有几分了然,趁着某日夜黑风高,带她去捣霜斋的石碑前,探寻了彭大匠遁逃离宫的秘密——

那时她才知晓,原来晴园之中,也修有密道,一处入口,便在捣霜斋的石碑底下。

三年前那场宫变,父亲身死,幼妹失踪,她困于禁庭夜夜囿于恶魇,也颓然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某夜,她见庭中月光如洗,正同当年晴园落成时,父亲与彭大匠畅饮那夜一般,于是竟忽然间,想起了那桩幼年旧事。

没猜错的话,彭大匠当初入宫修筑密道,便是在与捣霜斋建造得极为相似的紫云水斋中,悄悄为自己留了一条活路。

那条活路,是彭大匠的心知肚明,和他的绝不认命。

如今,也是她的。

夜风如割,雪竹感觉五脏六腑都像在被凌迟般,左撕右扯。

尤其心口,似乎堵着什么,堵得她喘不上气,呼吸间也只余尖锐钝痛。

不算宽阔的宫道里,她与低垂着脑袋仓促往前的小内侍擦肩而过,谁也没注意到谁。

小内侍去往清秋宫。

而她,才仅至松风殿。

与清秋宫的僻静不同,松风殿乃宠妃居所,平日便是宝气华光,宫婢成群,也是到了此处她才得一窥,这座困住她的宫城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本漆黑的苍穹因四处走水泛着深浅不一又略显诡谲的红,空气中满是皮肉烧焦的恶臭气味。

檐上琉璃瓦碎,雕梁画栋俱成锦灰,纷扬灰烬飘荡在空中,像是染了脏污的雪。

殿前长阶也被鲜血染就成暗红色,上面歪七扭八躺着许多尸体。

有些称作尸体都很勉强,或是只剩半截,又或是被箭矢扎成了刺猬。

举目四望,宫城内哭喊喧嚣,宫娥内侍们仓皇窜逃。

她眼睁睁看着原本应护卫宫城的龙禁卫,只为抢夺一个包袱便朝瘦弱的小宫娥挥刀相向,鲜血就那么溅在未融的雪地上。

一些不算久远的记忆忽然无可拒绝地涌上心头。

三年前那夜,在闻人太后——彼时还是闻人皇后的承华宫里,她也是这般眼睁睁看着龙禁卫用银白刀刃割破华服妇人的喉颈,血流了一地,蔓延到一帘之隔的佛龛底下。

而佛龛之上,沉香袅袅,观音垂目,仿佛仍悲悯世人。

那被割喉的妇人是冯九郎的母亲。

宫宴之上相见,两人还交谈了几句,是位极爽朗的夫人,却不想须臾间便那般惨烈地死在她眼前。

后来梦魇之中,她也时常见到那位夫人因不可置信而大睁的眼。

不知为何,眼前场景与过往画面交错着,她忽而涌上一阵想要呕吐的不适之感,脚底也像结了冰,竟凝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刚杀完小内侍的龙禁卫已经注意到她,她虽躲在树后看不清脸,可远远瞧着,便是副清冷柔弱的模样,他眼前一亮,抹了抹面上的血,踢开脚下尸身,便要朝她这边走来。

雪竹在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下终于回神,见来者不善,她念头一转,很快便想好对策,强忍住翻涌而上的恶心,逼着自己拔腿跑往右侧的甬道。

这条甬道的地面上,将融未融的雪与粘稠的血水混成一起,无端生出几分泥泞,她整幅裙摆都被染成了刺目的鲜红色。

“站住!”

身后已能隐约听到踩踏在血水里的脚步声,她置若罔闻,只顾向前。

这条甬道并不长,穿过之后,对面便是大昭内廷的皇家园林——琼华苑,她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自是不会记错。

记得昔时入宫,闻人皇后还邀一众官眷来此赏过冬日仍热烈盛放的名品牡丹,如今万紫千红不见,温养国色的花圃只余被踩踏得不成样的污泥残枝。

不过那撷芳阵还在。

所谓撷芳阵,是以七尺高的镂空雕花砖墙围砌而成的园景迷宫,春日时,满阵皆置奇花异草,还零星藏有彩头,以供君王后妃们游玩赏乐。

那回好些诰命夫人被困在此阵中,闻人皇后派了苑中宫婢进去才将人带出来,到了宫宴之上,众人还纷纷夸赞此阵造得精妙有趣。

而这阵对雪竹来说,算不得稀奇,河东的晴园有,江州的温园也有。

此刻她闪身躲入阵中,绕几个弯,跟着入阵的龙禁卫便没了方向,往左死路,往右不通,等后知后觉想往回退竟也找不着方向。

他在不远处叫骂威胁,雪竹却充耳不闻,只倚靠在石墙上缓歇。

她已精疲力竭,眼前甚至会时不时地出现重影,可此地不宜久留,何况她为了躲龙禁卫往右这么一走,离原本要去的紫云水斋又远了不少。

当她稍稍恢复精神,跌撞着从另一端走出撷芳阵,意欲继续前往紫云水斋时,却在琼华苑外撞上了提着刀迎面而来的另一龙禁卫。

这人见她,先是恍了恍神,而后便露出同先前那人一样不怀好意的狞笑。

雪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毫不犹豫往回跑。

可她早已是强弩之末,这回距离又近,那龙禁卫不过往前几个跨步便赶上她,也无甚怜香惜玉之意,一把便薅住她头发往后拽:“跑什么,让老子瞧瞧,宫中竟还有这等容色的小宫女!”

他打量着雪竹,惊艳之余,又掐了掐她不盈一握的细腰,目光下流地自脖颈往下,忽地一凝。

他咽咽口水,不知低啐了两声什么,便将刀扔下,要来撕她衣裳。

雪竹被拽得头皮火辣辣地生疼,脑袋又嗡嗡的,昏昏沉沉,已然是有些意识模糊,她死死咬唇,才让自己短暂恢复清醒。

不知是否出现了幻觉,她仿佛听到不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那马蹄声愈发逼近,清晰可闻。

龙禁卫撕她衣襟的动作也忽地一顿,不自觉顺着声转了头。

而他转头看见的,却是一支寒光箭在诡谲夜色下朝着他破风而来,速度快到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瞳仁里倒映的箭簇越来越清晰,死亡的恐惧瞬间漫涌全身,可疼痛比想象中来得还更快一步——

身前美人藏在袖中的那柄锋利匕首先于利箭刺出,毫不留情扎进了他的咽喉!

“铿——!”

利箭射穿脖颈的瞬间,竟发出了兵刃相撞的声响。

雪竹死死握住匕首的手也被震得一麻,霎时失去了知觉。

她颇为迟缓地回头。

有人举着火把整齐划一地在前开路,其后则是乌泱泱的大批兵马,皆着威远军的银白甲胄。

领头那匹黑亮宝驹高高扬起前蹄,嘶鸣着,被勒停在离她约一丈远的地方,落了地,马蹄还在不安分地轻轻踢动。

她抬眼,眸光冷冷的。

只见端坐上首的人亦着一身染血甲胄,周身俱是肃杀气息。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眉目英挺,视线流连,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让她在意识涣散的前夕,终于将其与脑海中某张俊朗又轻佻的面容重叠起来——

“闺阁女子左右逢源、来者不拒不叫无礼,沈某想睡个清净觉却是无礼……”

“噢对,是沈某失言,裴大小姐怎会来者不拒……”

“可如今靖王帐中,多了位不世出的战神将军呀……”

“确乃靖王次子,单名一个‘刻’字。”

他是…沈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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