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的高速增长需要大量能量，而一百多年前Otto Warburg发现，即使在氧气充足的情况下，比起ATP产生效率更高的氧化磷酸化，肿瘤细胞却更偏好于用糖酵解来满足自身能量需求。我今天要分享的这篇文献是去年二月发表在Nature上的一篇研究……”

研0还没入组的师弟开始汇报文献，林清寒从先前的恍惚状态中回过神，打开自己做好的组会PPT。

汇报按照年级顺序来，他的位置在下午场偏后的位置。即使这份PPT上的汇报日期对他来说已经过去四年，但每个结果对应的实验仿佛就在昨天。

没有哪个研究生会不熟悉自己的课题和数据。

林清寒迅速浏览了遍PPT，鼠标在某几页上停顿，按下delete键。

“师弟，不像你啊。你怎么也在补天？”右手边的李师兄用气声小声问道。他正襟危坐，腰背挺直，应和着汇报的师弟的言语时不时点头。要不是他的眼神根本没往前面看，反而盯着桌面上的excel表，疯狂地把数据处理、粘贴到prism里作图可视化，任谁都会觉得他听得非常认真。

“数据有点小问题。”林清寒面不改色又删了幅小图。

有些数据对证明某个结论贡献不大，不阴不阳，反而会让老板揪着它不放，推着你在歧路上一路狂奔。

如果不删掉这几张图，老板会在他汇报的时候疯狂发散思维，提出一堆假设和实验。然后他会在这堆乱七八糟的实验上花掉两个月的时间，做出和主线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结果。

林清寒想到过去的自己，脸色微变。

“痛，太痛了。”李博然一边把图截到PPT里，一边念叨，“牛马，我们都是牛马。”

显然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林清寒看他桌面一大片没处理的数据：“师兄你要是来不及的话，我和你换个顺序。”

最开始住院的时候，只有看似懒散的李博然和陈赫敏师姐时不时来看他。只不过后面他们出国深造，隔着时差联络这才慢慢淡了。

“感恩！”

他们这边动静有点大，林清寒没再回话，打开桌面上待读的文献看了起来。

中午组内的老师订了食堂的外送，林清寒领了一份到会议室外的小桌上，一边吃着熟悉的食堂风味，一边借着楼道吹进来的风清醒清醒自己的脑子。

9月份，硕博新生都是刚开学。

外校或者本校的学生都会提前来校，很少存在能完完整整过完一个暑假的情况。

林清寒本科的时候就到了宋卫国的实验室，不过院士组比较难进，他一开始也没想过一步登天，而是选择了院士团队里的韩教授，一位主页上面相和善、履历精彩的中年老师。

本科二年级进组，从插枪头洗瓶子、帮忙打扫卫生倾倒垃圾，到逐渐被实验室里的师兄师姐所接受、真正参与到课题的推进中来，他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呆在实验室。蒙带他的陈赫敏师姐看重，发文章的时候带上了他，一区文章，共一排三。

对本科生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成绩。

按部就班的，他选在了在本课题组直博。因着对这里的熟悉，也因着对院士大佬的膜拜。

如果他读大老板宋卫国院士的博士，是不是能够站在更高的起点上、对脑肿瘤领域的治疗有更深入的理解呢？

林清寒讽刺地笑了，笑自己的单纯，也笑自己当时的自负。

中场休息的几十分钟，有同学回实验室补了点实验。

没有老师的小群里伴随一句“哪个没长眼的把摇床温度调到16℃了？没看见里面还有菌吗？”群里炸了。

各种发疯杀了你不想活了的表情包乱飞。

另一间实验室的人的回复和道歉姗姗来迟：“不好意思师姐！”

组大了后出现混乱和冲突很正常，不同小老板之间也容易形成派系。

很寻常的事情，但林清寒却莫名地觉得有些厌倦了，把这个平时都开着的大群开启了消息免打扰。

林清寒把吃完的盒饭丢到垃圾桶里，回休息室打印了份文献。

拐角处的一间小实验室正在装修，门口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装修的师傅在里面开电钻滋啦作响。

好像是学院最近引进来的什么老师？

林清寒没有多想，等文献打好后匆匆往会议室赶。

等电梯上楼的时候突然被人叫住了。

年轻的声音喊道：“同学！你的饭卡掉了。”

林清寒条件反射性地摸向自己口袋摸了个空，道了声谢，接过卡时顺带打量捡到自己饭卡的好心人。

男生穿着黑色印花短袖和同色工装裤，脚踩黑靴，皮肤很白，头发做过烫染微卷，眼神含笑。

林清寒的第一反应是，很时髦，时髦到不像会出现在他们这栋楼里的。

算上上辈子的八年，他对这张脸也没什么印象。

可能是新生吧。

男生轻快地说了声“没事儿”消失在拐角，电梯到了后林清寒跨步走了进去，习惯性地朝电梯里贴的文章发表喜讯和讲座告示上看去。

[immunity: expression of the XXX on cancer cells promotes T lymphocyte ……]

[science advance review: new insights of post translational modifications in……]

[医学院学生会举办职业生涯规划分享月，本期邀请到上届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金奖的获得者……]

读到这的时候电梯叮地一声提示到楼层，林清寒迅速走了出去。

下午的汇报很顺利，没有被老板问得哑口无言。

台下的宋卫国看着不慌不忙地回答问题、表述清楚自己的观点的青年，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家汇报的时候要明白专家的问题落在哪，把实验解释清楚。里面是有逻辑在的，逻辑顺好再回答问题。我看清寒做的就很好。”

能从大老板嘴里听到表扬是件很稀奇的事，且临近组会结束，低头的玩手机的摸鱼的都抬头。

面对几十艳羡或是好奇的眼睛，林清寒心中却是没有任何波澜，扯了个浅淡的微笑。

结束后收拾东西时会议室已经没什么人了，他和大老板落在了后头。

林清寒没有主动搭话。

他本来就不是外向型的性格，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和导师的关系是典型的恭敬。

但在发生上辈子的事后，他对旁边的中年男人的尊敬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与其说是不满不如说是恨。

林清寒加快步伐，长腿一迈就要拐弯，宁可走反方向的楼梯，也不愿和宋卫国同坐一部电梯。

但这个时候男人叫住了他：“清寒，过两天有个学生要来我们实验室做科研训练。”

电梯刚好在此刻打开，宋卫国边说边往里走，林清寒只能一手夹着电脑一手拿着笔记本跟了上去。

“这事我也和他们说过，但他们做实验没你细心，思考问题不够全面，很多时候都是我说什么他们做什么，完全不动脑子。虽然你才一年级，但这一点做得比他们很多三年级的都要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林清寒心中突然有终不妙的预感，视线扫过那张看了一半的学生会活动宣传单，宋浩成几个字伴随着宋卫国谈心似的温和话语闯进脑中：

“……来的是我的孩子，你做实验的时候带着他，多教教他。我很放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