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万语含在舌尖,冯钰终究还是将诸多疑惑咽回肚子里。有些窗户纸不能轻易捅破,他还没有做好面对未知后果的准备。
冯钰将药咽了下去,动作干脆,根本没有问那东西是什么,因为确信叶南晞绝不会害自己。
叶南晞替他重新系上扣子,整理好衣领。垂下手臂抬起头,她对上了冯钰深邃而复杂的目光。
心头无端颤动了一下,冯钰仿佛露了怯似的,匆忙偏过脑袋,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两名山匪。
山匪们意识到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物,深知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于是早已打消了逃跑的打算,只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
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冯钰得知面前的二人乃是一对儿亲兄弟,哥哥名叫赵简,弟弟名叫赵筠。两位出身军户,自小习武从军。赵简刚满二十三,已升任百户;赵筠比赵简小两岁,也在去年末刚刚晋升总旗,兄弟俩原本在同一个卫所当差。
冯钰思索着问道:“百户一职是正正经经的正六品官阶,很是不低。你二人又皆是年纪轻轻,若再在军中耕耘几年,必能出人头地,前途无量,何苦要去做山匪?”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似乎仍旧心有顾虑,沉吟半晌,赵简冲着冯钰拱手抱拳,语气里多了几分恭敬:“郎君见识不凡,刚才单从佩刀上便看穿了我俩的身份,此刻又深谙军中的军职官衔,莫非也是官场中人?”
冯钰轻轻一点头:“是,我俩确实是自京城而来。”说完,单手从腰间取下腰牌,抬手亮给对方。
不同衙门里的腰牌从材质到形状都不尽相同,最初是为了方便人一眼辨别出持牌人的来历,后来因为腰牌制式过多,不熟悉的人只觉得眼花缭乱。好在赵简头脑灵活,删繁就简,单看那腰牌是真正的象牙所制,便知面前站着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赵简的表情顿时肃穆起来。
冯钰在收回腰牌的同时继续开口道:“我看二位不像是寻常的山野流寇,走上这条路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如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能帮到二位。”
在一旁观望许久的赵筠一听这话,一脸悲观的摇了摇头:“没用的,就算你是朝廷的人也没用,强龙难压地头蛇,肃州府衙里那些官老爷巴不得早一点把我们耗死,这样死无对证,便可一笔勾销他们所犯下的罪孽。”
冯钰心头一沉,眉心微蹙:“这话是如何说的呢?”
赵筠忿忿然的“嗐”了一声,抬手搓了搓后脖颈,显出几分混不吝的模样:“罢了,事到如今,与你们实说倒也无妨。我与大哥之前曾劫了官家的粮,上头通缉我们,我们走投无路,才被迫在山里落草为寇。”
冯钰瞪大双眼:“劫粮?哪儿来的粮?”
赵简比赵筠年长几岁,说话做事明显老成许多,见赵筠已经把事情已然说开,索性顺水推舟的接着说道:“去年年底朝廷曾派下一批军粮,卫所里恰好遣我去码头接粮。当时肃州已然饥民遍地,树皮和草根已经被扒得干干净净,不少地方已经开始易子而食。我们营里的兵士大多都是土生土长的肃州人,家都在附近的村镇,尤其是我与小弟……”
话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郁愤:“爹娘去世的早,我俩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那些村民对我俩来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们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深陷绝境而无动于衷?所以我们抛开军职不要,在运粮道途中偷偷转道,联合手底下十几个兄弟,将本该送到营里的粮食送去肃州周边的各个村镇。我知道官府得知此事后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索性带着村民们进山,守着粮食落草为寇,想着先熬过这个灾年再说。到时候等灾情过了,官府就算要砍我二人的脑袋,那我俩也认了,毕竟能保住全村几十条人命,已经算得上一本万利。”
冯钰听得心头发寒:“然后呢?”
赵简垂眸看向地面:“然后……然后本以为过几个月官府便会派人赈灾,哪知赈灾粮久等不来。如今山寨里的粮食眼看就要见底,男人们可以多饿两天不吃饭,可是老弱妇孺饿不起啊。所以我兄弟二人迫不得已带头下了山,干起了这拦路抢劫的勾当,希望能尽快寻些粮食回去,直到遇见了你们。”他低头一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叶南晞这时沉吟着问道:“我们这一路走来,曾听闻附近流窜一伙人为了谋财害命,祸害了不少女人和孩子,这事儿真的与你们无关?”
赵筠一听这话只觉得是受了天大的冤枉,他两道浓眉紧拧,脸上顿时有了怒容:“自然无关!我们若真那般猪狗不如,又怎落到如此困窘的境地?”
叶南晞丝毫不怵,直视着赵筠的双眼:“猪狗不如?你以为你比那群人好多少?你砍伤了阿钰,还将我们身上的干粮和钱财搜刮一空,要不是有我在,没能让你们两个得逞,我们多半也得挨饿等死。那些村民的命是命,我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赵筠被叶南晞怼的哑口无言,他张开嘴,双唇翕动了几下,末了认命似的一咬牙:“是,没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有我的私心,我不是圣人。我只能尽全力保护我想要保护的,至于其他人,我管不了!也没能力去管!”
叶南晞很不屑地一扯嘴角:“既然知道自己不是好东西,就别摆出这英雄的姿态,省得让人误会你们是什么好人呢。”
赵筠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赵简也是惭愧地低下头,沉默不语。
冯钰见状,探身将唇凑近叶南晞耳边:“南晞,算了,他们也是为了那些村民,别难为他们了。”
为难?
叶南晞回过头,很不客气地瞪了冯钰一眼。她之所以如此不忿,全因冯钰意外受伤。可冯钰此刻说出这种话,摆明了是在撤她的火。
自己这般计较是为了谁?此言一出,倒显得是她叶南晞不识大体。
思及至此,叶南晞清冷的声音里像是掺了冰碴子,好听却不好惹:“赵筠说他不是圣人,原来圣人在我身边站着呢。”
冯钰心头一沉,自知说错了话,奈何嘴笨,搜肠刮肚的翻找一通,到底没能找出合适的言语。末了只能用委屈又慌张的目光看着她,像极了做错事的小孩:“南晞,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我……”
见叶南晞的态度没有软化,他干脆拽住她的袖口,轻轻地扯了扯,声音低沉而沙哑:“南晞……”
这一幕像极了夫妻拌嘴的戏码,一旁的赵筠看得兴味横生,完全忘了自己刚才的窘迫,忍不住玩笑道:“郎君的这位夫人不仅身手好,嘴也是顶顶厉害,一点不饶人呐。”
叶南晞一听这话,当即一个眼刀甩向赵筠,吓得赵筠立刻立刻闭了嘴。
叶南晞懒得解释自己与冯钰的关系,认为这无关紧要,可冯钰却对此很是认真。
想来对方已然亮明身份,自己也不该继续隐瞒。冯钰上前半步,正身面对了二人,郑重解释道:“请恕在下刚才没有向二位言明身份,其实我俩并非夫妻,乃同为东宫臣属。在下冯钰,表字元忱,是东宫侍读。”
说着,又瞥了一眼叶南晞:“这位是侍墨女官,叶南晞。肃州灾情已于数月前上报至朝廷,如今交由太子殿下全权主理。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欺上瞒下之事时有发生,所以殿下派我二人来此走这一遭,只为探查此地真实情况,将实情尽快传报回去。二位既是当地灾民,又曾在军中供职,想必会知晓些外人不知道的内情。若真是如此,请务必如实相告,也好方便我二人协助殿下,救千万黎民于水火。”
赵筠没想到冯钰是这样的身份,此刻再看他,目光里不禁含了一丝防备,语气也透出几分迟疑:“你是内官?”
冯钰愣了一下,姿态却依旧坦然:“是。”
赵筠从前是见过内官的,大燕自开国起便有内宦监军的规矩,为的是防止手握兵权之人谋逆反叛。因此各个卫所总有那么几位宦官作为皇帝的耳目,时时监视着营中将官的一举一动。
内宦们仗着是皇帝近臣,每一句话都关乎着各将官们的仕途。将官们因此对待内宦从来都是捧着、敬着,生怕惹了对方不快,让对方回头在皇帝面前抹黑自己。
久而久之,内宦们因为缺乏制约,少不得要在卫所里作威作福。平日里辛苦没受半分,钱财倒是被搜刮去不少。
赵筠曾亲眼目睹过内宦们嚣张模样儿,因此对内宦的印象极差。每每提起内宦,满脑子里浮现的全是那群人刻薄奸诈的嘴脸。他脸色阴沉下来,双唇微启,刚要说些什么,却听赵简适时地开了口:“小弟,不得无礼。”
赵简要比赵筠老成些,对待冯钰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不否认宦官中奸滑者居多,却也明白世间万物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混迹于官场多年,赵简深知东宫侍读与侍墨女官的头衔意味着什么。这可是太子心腹,若非真心救灾,又岂能舍得将心腹之人派至此地,亲闯这样的龙潭虎穴?
想到方才的刀光剑影,又瞥见冯钰肩膀上的伤,赵简不禁感到一阵后怕——若自己没有看错人,那么自己与弟弟险些害了下凡救世的菩萨。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赵简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痛心疾首地叩首道:“是在下兄弟二人有眼无珠,冒犯了两位大人。两位大人此番若真能助百姓渡过劫难,我赵简愿将脑袋奉于两位,届时两位要杀要剐,我赵简绝无二话!”
赵筠向来为大哥赵简马首是瞻,见赵简摆出这样的态度,于是暂时扫清脑海中的杂念,急忙插话道:“大哥你不必如此,他肩膀上那刀伤是我砍的,若要抵命,自然也该由我来抵。”说着,也学着赵简的样子,跪在冯钰面前。
冯钰没想到会受二人如此大礼,刚想去扶赵简,又见赵筠也跪了下来,一时手忙脚乱:“不必不必,不必如此客气。”左摇右晃之下,他不慎牵动了伤口。刺痛感袭来,他疼的倒抽一口凉气,齿间发出“嘶——”的一声。
叶南晞连忙扶住他,低头查看他的伤势。只见布条上的血迹范围比刚才明显扩大了一圈,伤口俨然是有了二次撕裂的迹象。
“你当心些!别乱动。”叶南晞眉心紧蹙,心疼与担忧掺杂在一起,本该柔软的感情也显得硬邦邦。
冯钰勾唇笑了笑:“我没事,快帮我们扶他们起来。”
叶南晞不以为然:“扶他们做什么?又不是自己站不起来?”说完,回头扫了那二人一眼,见二人还跪着不动,随即一瞪眼:“还不赶紧起来?难道真要我去扶你们吗?”
她没有冯钰那般的好脾气。冯钰伤口上漫出的血腥气直往她鼻腔里窜,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她的神经。
一想到冯钰伤的全拜赵氏兄弟所赐,她就恨不能回头给那两人一刀。
赵简与赵筠连忙站起身。
眼看时辰已近黄昏,赵简见冯钰受了伤,脸色不佳,主动提议道:“马营堡这边已经荒废许久,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在此过夜怕是不大安全,二位不如先随我回山寨,正好我有些事情想与二位大人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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