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热汤面很快端上桌。
叶南晞这一代人是吃预制菜长大的。在快节奏的生活里,新人类似乎已经进化掉了进食的过程。有时候如果时间太紧张,她连预制菜都懒得吃,直接用一根能量棒就敷衍了肠胃。
而像她这样的人绝不是个例,在越来越多的家用厨房沦为了摆设后,厨房这个概念就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生活中。
周围会做饭的人寥寥无几,更极少有人会把吃饭当回事儿。因而当品尝到冯钰亲手做的这碗面时,叶南晞忍不住拍案叫绝,认为这简直是人间美味。
她一边吃一边连连称赞,冯钰被她这副态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说些谦虚的言辞,又怕显得虚伪,思来想去,他红着脸低头小声道:“姑姑若喜欢,我以后每天都给你做。”
“那倒不必。”叶南晞放下碗筷:“嘴养刁了等回去该难受了。”
冯钰笑容蓦地敛去。
对啊,她是仙女,终究会回到天上。他忽然就落寞起来,抬眼偷偷瞥了叶南晞一眼,他试探性的问道:“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叶南晞不瞒他:“一个月。”
还好,还有一个月。
冯钰垂眸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听叶南晞说道:“你怎么不问我这次是来做什么?”
冯钰抬眼对上她的目光,眨巴了几下眼睛,眨出满眼的天真单纯:“我不敢问,我怕问了犯忌讳,你是仙女嘛。”
叶南晞这辈子油腻男见了不少,这么纯情的小少年她还是头次遇到。她越看冯钰越觉得可爱,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蛋:“小傻瓜,真可爱。”
冯钰匆忙捂住被她捏过的地方,眼睛睁得浑圆,不是疼,只是惊诧于这个动作。这种动作在他看来只存在于彼此亲近的人之间,而自己是个太监,寻常人都嫌太监身上脏,连碰一下都不愿意。叶南晞倒是毫不介怀,竟还夸自己可爱。
可爱?自己哪里可爱?
冯钰羞得满脸通红,他站起身,作势要去收拾桌上的碗筷。
叶南晞连忙拦住他:“我来,哪能让做饭的人再洗碗,更何况我还得借住一阵子,有些事儿你正好教教我,我不大会用你们这里的东西。”
冯钰拗不过她,只好让她来做,自己则在一旁将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
吃过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本该寂静的夜里,一阵阵的喧闹声却如浪潮般涌进叶南晞耳朵里。
叶南晞站在门前的屋檐下,回头问屋里正在擦桌子的冯钰:“外面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这么热闹?”
冯钰将抹布浸入水盆,抬头看她:“今日是上巳节,朝廷解了宵禁,外面在办灯会。”
叶南晞一听这话,眼睛亮了起来:“灯会?好玩吗?”
冯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没去看过灯会,因为这种场合多是年轻男女结伴而行,当中隐含着一层约会的含义在。自己是太监,又是独身一个人,实在没有理由去凑这个热闹。
可是此刻见叶南晞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他不禁受到感染,轻声问道:“你想去吗?”
叶南晞毫不委婉:“想!”
冯钰笑了一下:“好,等我换件衣裳。”
片刻功夫,二人结伴出了门。
街上到处都是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沿街的商铺也如白日一般热闹,没有一家提前打烊。头顶上一盏盏的花灯沿着街道铺展开来,恍若金色的河流,满眼皆是灯火辉煌的人间盛景。
叶南晞起初还觉得在古代生活堪比流放,如今看来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好。眼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她怕跟丢了冯钰,索性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叶南晞身体靠近的刹那,冯钰的身体僵了一下,他回过头看着叶南晞,虽然表面平静,可心底早已掀起惊涛。自净身入宫后,从没有哪位女子离他这样近过。
心跳骤然加快,心尖儿过电似的酥酥麻麻,一股奇异又美好的感受席卷了他的整片胸膛。
叶南晞不知道自己寻常的动作对冯钰有这样大的触动,她笑盈盈的对上冯钰的目光:“我抓紧你,省得等会儿被人群冲散。”
冯钰没出声,只是轻轻一点头。
有冯钰领路,叶南晞开始安安心心地欣赏花灯,她左看右看,看到好的就拍拍冯钰,招呼着他一起去瞧。
很快,她发现前方的街角处聚集了一堆人,是处猜灯谜的小摊,五文钱猜一次,猜对了可以得一个灯笼。
眼前的一切对于叶南晞而言都无比新鲜,她突破人群挤到最前面,然后低头开始翻口袋,作势要掏钱,还没等她把钱掏出来,便听闻身侧的冯钰开了口:“掌柜,给。”
叶南晞顺势抬起头:“我有钱,不用你帮我付。”
冯钰笑着一摇头:“没关系。”
摊主是位中年男子,他和颜悦色地打开谜语册子,大致扫了一眼,朗声道:“这位姑娘请听好,谜面是——阳春白日未见花,千里江山万里纱。姑娘若是有了答案,便请写在这纸上。”
叶南晞没想到这一上来难度就这么高,她想了片刻,始终没想出答案,周围有围观者开始起哄。
“想不出来了罢,五文钱的花灯可没那么好拿喔。”
“嘿嘿,白扔了五文钱。”
叶南晞一蹙眉头,刚想回头让他们闭嘴,却听耳畔传来冯钰温柔的声音:“是雪。”
叶南晞回头对上冯钰的目光。暖黄色的灯火将他的眉眼映照得格外清晰,他长眉浓秀,眼睛的形状很美好,目光也很柔和。睫毛掩映了他的眼睛,他的眼里闪烁着金色的辉光:“阳春白日未见花,暗示不是真正的春天,千里江山万里纱形容的是白雪覆盖山川。”
叶南晞抿嘴一笑:“还是你厉害。”说完,她刚想提笔写字,一滴墨便先一步从笔尖落了下来,洇开一大团墨迹。
她用不惯毛笔,严谨点来说,是所有笔都用不惯。她的时代从来都靠键盘打字,笔这种东西早就变成了一种兴趣收藏。
“我来罢。”冯钰见她为难,主动接过毛笔,三五笔间便写好了那个“雪”。字迹娟秀,转折处刚劲有力。
这种笔迹叶南晞只在字帖上见过。
叶南晞一脸崇拜的看着冯钰将纸条递给摊主。
摊主接过一瞧,笑着朗声道:“正是雪字,姑娘是否还要继续?”
叶南晞一抬眉毛:“还能继续?”
摊主解释道:“如果连着答对五道题,便可带走上面那只最大的花灯。”
叶南晞循着摊主所指的方向向上望去,果然看见最高处挂着一只做工十分繁复精美的花灯,八面的花灯,每一面都有精心手绘的五彩图案。
叶南晞回头看了眼冯钰,冯钰微笑着一点头。
叶南晞兴冲冲的对摊主大声道:“继续!”
接下来的三道题冯钰很快给出答案,很快到了最后一题。摊主笑着翻动书页:“请姑娘与郎君仔细听题。尺素难托相思意,盈盈秋水诉离愁。纵有柔肠千千结,终化朱砂一抹红。打一物。”
叶南晞毫无头绪,转头看向冯钰。
冯钰低头沉思片刻,忽而勾唇浅笑,柔声说道:“尺素难托相思意,这里的尺素指的是书信,即使用书信也难以表达心中的相思之情;盈盈秋水诉离愁,则形容水的丰盈,意味着眼中因思念而盈满泪水;纵有柔肠千千结,意指愁绪深重且复杂;终化朱砂一抹红,朱砂常常被用来形容红色,而化朱砂暗示思念最终凝聚为一个具体的象征物,谜底岂不是红豆?”
摊主朗笑,顺手合上书页:“好好好,这位郎君当真才思敏捷,令人佩服,我这就把那花灯给你们取下来。”
叶南晞与冯钰相视一笑。
叶南晞凑近他耳边小声道:“真厉害!”
冯钰脸一红,羞羞答答的看向一旁:“没有,只是运气好。”
摊主痛痛快快的架起梯子,登高去给叶南晞摘花灯。就在花灯即将交到叶南晞手上时,旁侧里忽然出现两道身影,是一纨绔携着一妆衣着鲜亮的女子挤进人群。
那纨绔一副嚣张做派,张口便道:“老板,这盏花灯我要了。”
摊主赔着笑容:“这位公子,这盏花灯是猜谜的彩头,且已被这位郎君与这位姑娘赢了去,实在是不凑巧的很。”
纨绔一脸不屑,掏出一小块白银放在桌上:“这银子买你五盏灯都绰绰有余,你卖给我,不比白搭出去当作彩头强?”说着,伸出手,伸手去抢花灯。
若仅是花灯,叶南晞或许懒得计较,可这花灯是冯钰替自己赢回来的,她不能无视冯钰的努力,将他的心意拱手相让。
叶南晞伸出手,作势要把花灯从纨绔手中抢过来:“这花灯是我们赢得,凭什么被你说买就买了?”
那纨绔也不肯退让,又见二人都是一副文弱气,在侧身躲避的同时,抬起另一只手,动作蛮横的推了叶南晞一把。
叶南晞后退着踉跄两步,正好撞在冯钰的胸膛上。
冯钰慌忙接住叶南晞,语气急切的问道:“没事吧?”
叶南晞顿时被那纨绔的行为激怒,她顾不得回答冯钰的话,稳住身子抬起头,她睁大眼睛瞪着那纨绔:“规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按道理这花灯已经是我们的了,你为了一盏小小花灯不惜与女人动粗抢劫,还要不要脸?”
这话说的既直白又尖锐。
冯钰站在她身后,偷偷扯了扯她的袖口,小声在她耳边道:“算了,别争了,我们再去看看别的,兴许有你更喜欢的。”
“不行!”叶南晞愤愤然的一甩袖子:“这家伙明摆着欺负我们,凭什么要我们退让?”
冯钰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姑姑……”
话音未落,那纨绔忽然从冯钰脸上察觉出了什么,眼看叶南晞不打算罢手,于是颇为玩味的咂巴了一下嘴,唇边牵出一丝促狭的笑容:“瞧这位郎君面白无须的模样,该不会是个阉人?阉人身边的女子能是什么好货色?”
那纨绔说出这话的时候更多是为了羞辱叶南晞,未曾想正好戳中冯钰的痛处。冯钰脸色一白,连带着目光也散乱了。
他知道太监没尊严,少不得要承受羞辱,可是他不想把不堪的一面暴露在叶南晞面前。惶恐的后退一步,他下意识的想逃,逃到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地方去。
可是叶南晞却一把捞起他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与此同时,趁着纨绔洋洋得意时,她铆足力气,用另一只手狠狠甩了对方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纨绔捂着脸,竟是愣在了原地。
这个时代的女人向来追求个贤良淑德,温婉可人,礼教与道德早已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将人性围困其中,约束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那纨绔之所以敢如此猖狂,也正是以为叶南晞与当下女子一般,脸皮薄,好欺负,一味只知道逆来顺受,哪知道会做出如此惊人的举动。
而叶南晞的惊人之举远不止如此,她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此刻便趁势鼓着嗓子呵斥道:“王八蛋!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她这话绝不是虚张声势。她来自星际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类大多已经经历过数次基因优化,女性的身体素质水平并不与男性相差太多。再加上她经过特殊训练,顺着骨骼的结构进行简单的“拆解”动作几乎是一眨眼就能完成的事。
那纨绔回过神来,骂骂咧咧的朝着叶南晞扑过来。周围的围观者见势不对,纷纷围上前劝架。原本有序的人群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冯钰从未遭遇过这种场面,一时间心慌意乱。他伸出手臂,本能的想挡在叶南晞身前,然而还未等他来的及动作,忽然感觉腰上一紧,是叶南晞搂住了他,反向将他护在怀中。
二人趁乱挤出人群,叶南晞拉着冯钰的手,飞奔向前,二人穿梭在人群中,好似两条逆流而上的鱼。
冯钰目光一直盯在叶南晞身上,两旁的景色全没有了,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叶南晞。他听见她在笑,她的发梢随着跑动在要腰间摇摆,以及她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温热而柔软,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触感。
他不知道叶南晞要往何处去,他脑袋里毫无杂念,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跟着叶南晞。仿佛依附在叶南晞身上的一缕游魂。叶南晞存在的地方,便是他的安魂之处。
片刻后,叶南晞停在一处灯火阑珊的地方,旁边不远处就是玉绛河,河面上倒影着灯火与星光,远远望去是迷乱而璀璨的一大片。
她喘着粗气回头去看冯钰。冯钰没有表情,只是目光幽沉的望着她,说不清是喜是悲。
她笑容敛去,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双手交握在一起侧过身,她望着河面上倒影出的金色流光:“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可是这也不能怪我,谁让那人那么可恶。他骂我我能忍,可是他连带着骂了你,那我绝对是忍不了的。”说完,脑海中忽然又想到什么,唇边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我刚才趁乱又给了那人几下子,他这会儿脸上应该不显,但是到了明早绝对是要鼻青脸肿的。”
她得意洋洋的回过头,像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可冯钰依旧是静静的望着她,仿佛是要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
尴尬消散,她转而感到了心虚。
她试着猜测冯钰此刻的所思所想,片刻后,她上前半步,单手绕过冯钰的手臂,用柔软的手掌摩挲着冯钰的后背。她声音极致温柔,是一种哄孩子式的语气:“你是不是心里难受啊?你可千万别把那混蛋的话放心里,你还记得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要正视自己,看重自己,不管你的身体如何,你都还是你,和寻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话到此处,她深吸一口气:“你要是实在很难受,哭一鼻子也行,我不会笑话你的。”
在她眼里,冯钰仍是那个十岁的孩童,毕竟冯钰的五年对她而言只有三天,想起冯钰,她脑袋里浮现出的还是他十岁时候的模样。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叶南晞抬起头。只见冯钰快速眨巴了几下眼睛,笑容里透着些苦涩:“你胆子太大了,下次不要跟那种莽夫起争执。”
叶南晞笑容玩味:“你怕我打不过他?”
“不是。”冯钰垂眸不远处河面上的倒影:“我是怕我打不过。”
叶南晞一抬眉毛:“你?你刚才明明想要逃跑来着。”
冯钰声音很轻:“下次不会了。”
叶南晞笑着一指她:“这可是你说的。”
冯钰一点头:“我说的,下次我……”他欲言又止。
叶南晞追问:“下次你什么?”
冯钰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叶南晞重新挽起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前走。
走过一段路,冯钰忽然又想起了那盏花灯。花灯是用纸与竹骨搭的,禁不起挤压,早已损毁在刚才那场混乱的争执中。
冯钰边走边开口道:“那盏花灯……我再去给你找一盏更漂亮的,好不好?”
叶南晞仰头冲他笑了一下:“一个花灯而已,我又不是小孩,没有就算了。”
冯钰收回目光,想起她刚才安慰自己时的神态和语气,小声嘟囔:“我也不是小孩。”
叶南晞斜睨了他一眼,笑着应声:“好好好,我们阿钰已经是大人了。”
“阿钰?”冯钰站住脚步。
叶南晞仰头看着他:“你不喜欢我这么叫?”
冯钰一摇头,很认真的答道:“不,我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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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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