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天当冯钰冲出家门时,叶南晞一直跟在他身后。看见冯钰坐在台阶上一下下的擦拭眼泪时,她的心头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钝痛。
感情对她而言向来只是一种乐趣、一种孤独的调剂品。喜欢就玩玩,不喜欢就散场。她自诩情感淡漠,此前面对情人们的挽留,她总是不屑一顾,比任何都潇洒。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当身体向她传达出切实的痛楚时,她才终于意识到“日久生情”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一种隐秘的情愫正在潜移默化间缓缓发酵,如丝如缕、左右游移。她开始感到恐慌,不敢深想这种情愫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相隔遥远的两个时代是他们无法逾越的一道天堑,自己于冯钰而言,终究只是个匆匆来去的过客。
心乱如麻的转过身,她决心用可耻却有效的方式——“逃避”来解决问题。当夜,她离开了小院,准备在第二天混入皇宫。
混入皇宫对她而言并不算难,因为她有出入宫禁的腰牌。腰牌原本是冯钰的,是她趁对方不注意时偷拿过来,然后拓印下来一份藏在身上。至于在宫中的身份更是简单。她拿着伪造的文书去到东宫,只说自己是都知监那头新派过来当差的。
各宫中的人员调配再寻常不过,一般也没有人会在这种事上弄虚作假,叶南晞就这样顺利踏入了东宫的门槛。
在此之前,她早已阅读过有关太子萧绰的人物背景。简而言之,萧绰八岁那年丧母,元后张皇后是他的亲娘,张皇后去世后郭淑妃继皇后位,成了如今的郭皇后。
郭皇后有位亲子,即是二皇子箫绎。箫绎自小被郭皇后培养的文武双全,样样力压萧绰一头,而萧绰则显得十分平庸,甚至有些木讷。
朝中大臣开始纷纷站队,有的坚信皇帝会废太子,改立箫绎;有的则坚持认为太子终究是太子,嫡长子继承皇位顺理成章,是唯一有资格做皇帝的人。
但无论两方哪方的浪头更高,始终没能动摇永安帝的想法,永安帝迟迟没有表现出要改立太子的迹象。
郭皇后大约是有些急了,毕竟自己的儿子距离储君只差一步,于是打算在万寿节趁乱动手除掉太子。
叶南晞通过AI测算,提前得知她将在萧绰的饮食中动手脚。既然得知了这一点,叶南晞便算是有了目标。
走着瞧罢,如今距离万寿节还有七日,足够叶南晞慢慢观察,等待时机。
第二次踏入皇宫,叶南晞这厢算是轻车熟路。此刻她作为新来的奉茶宫女,端着茶水走进萧绰的书房。
萧绰正低着头握着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叶南晞将茶水放在桌角,伸手的时候侧头瞥了萧绰一眼。
萧绰今年才十四,叶南晞看不到萧绰的正脸,但能感觉得到得他身量很高,肩宽腰细,后背挺得笔直,单凭坐姿也能体现得出王公贵族独有的清贵气。
叶南晞收回目光,后退几步侍立在一旁。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偶尔吹动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半晌,萧绰放下笔,做了个深呼吸,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水。茶杯捧在手里,他垂眸扫了一眼,却是没有喝。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回头扫了眼叶南晞:“你,去那个柜子里给我把那两块松香墨拿出来。”
叶南晞依照吩咐转身走向窗前的立柜,用手指勾住柜子上的铜环,刚要用力,忽然只觉得脖子上一凉,竟是萧绰从身后拿匕首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诶——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叶南晞失声惊叫。
萧绰阴狠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说?谁派你来的?你想做什么?莫不是想要孤的命?”
叶南晞抓住他握刀的那只手:“不是,殿下,你误会了,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刀刃再次往下压了压:“还敢嘴硬!你是个生面孔,孤从未见过。孤喝茶从不喝花茶,而你却偏偏端上来了茉莉花,就算是你是新派来的,也必定会有人提前嘱咐你这一点,可你不知道,岂不恰恰说明你根本就是混进来的逆贼,正琢磨着想要孤的命!”
好小子,见微知著这套玩的溜啊,人物信息上说他木讷,他哪里木讷了!
叶南晞颤颤悠悠的吸了口气:“殿下,我不是来要你命的,相反,我是想救你的命。”
萧绰咬着牙:“你少在这里花言巧语!再不说是谁派你来的,孤立刻送你去见阎王!”
叶南晞定了定神,单刀直入的开口道:“你八岁那年落入荷花池中,不是失足落水,是有人推得你,可是你没说,自己默默忍了下来;十岁那年你上书房,那篇被先生大加赞赏的策论其实是出自你手,却被二皇子偷了过去,重新誊抄后成了他的文章,他因此被圣人赏了一匹宝马;十三岁那年,二皇子来东宫吃了一块点心,回去后呕吐不止,太医说是中毒,你从此背上毒害兄弟的恶名。朝臣们主张将你废储,但后来因为证据不实,你才算是勉强保住了储位。”
叶南晞把话说得有条有理,句句属实。
萧绰听后,眉心不禁拧成结:“就算你知道这些也证明不了什么。”
叶南晞想回头,刚想动作却意识到还被刀抵着脖子:“说明我知你苦楚,真的是来帮你的。”见脖颈上的刀仍未松,她又补充道:“你还记得你母后临去前的话吗?”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念出了那句话:“吾不求吾子卓然成才,但愿其一生安康,平和顺遂。”
萧绰手臂一抖,声音跟着发了颤:“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张皇后去世前对萧绰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旁边没有其他人在场,不可能会被第二人听去。
萧绰思索片刻,随即收了匕首,他握住叶南晞的肩膀,猛地将叶南晞扳正过来。
双方骤然对视了,叶南晞只见萧绰眉眼间笼着一层英气,眼底泛着冷厉的光。叶南晞立刻明白所谓的木讷是他的保护色,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你究竟是谁?”萧绰一眼不眨地盯着叶南晞。
叶南晞不惧与他对视:“我是受张皇后之托,来护佑你性命的仙女。”
萧绰蓦地一眯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这世上哪有什么仙女?”
叶南晞深吸一口气,侧头看向殿外的天色。天光大亮,晴空无云,全无要下雨的迹象,可她却面不改色的说道:“两个时辰后会有雷阵雨。”话罢,回头对上萧绰那一脸狐疑的表情:“你若不信我,不妨等等看,旁人有可能与我串通,老天爷你总归是要信的吧。”
两个时辰刚过,雷雨如期而至。
萧绰站在飞檐下,看着雨滴淋淋沥沥的面前连成雨幕,同时伴随着阵阵雷鸣。他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后才转回身,快步走到叶南晞面前,目光里的冷硬全没有了,他眼里尽是热切与欣喜:“你真是我阿娘请过来的仙女?”
叶南晞轻盈的一点头。
仅仅是借助系统看了眼“天气预报”,便轻易哄得萧绰对自己深信不疑。叶南晞笑微微的看着他:“怎么样,我没骗你罢?”
萧绰抿了抿唇:“我信了,阿娘临去时的那句话是俯在我耳边说的,周围也没别人,你若不是仙女,又如何会知道得那样仔细?一个字都没差。”他说完这番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引着叶南晞进了里屋,又特意吩咐了不许人随意进来。
二人隔着一张桌子坐了,萧绰拿叶南晞当神仙,举手投足间尽是恭敬。他压低声音问道:“敢问尊者如何称呼?”
叶南晞双臂伏在桌上:“叶南晞。”
“叶南晞尊者。”
“不不。”叶南晞一摆手:“没有什么尊者,就是叶南晞,你叫我南晞就行。我只是个小仙,现在又是以宫女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自然一点,你这样万一被人看见,容易让人起疑。”
萧绰连连点头:“是是。”他垂眸看向桌面,思索着开了口:“阿娘请你来想必是知道我表面风光,实际上处处都是掣肘,身边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才把你请到我身边来。”
叶南晞严肃了表情:“你是太子,身边一个心腹都没有吗?”
萧绰抬眼扫了她一眼,重新把目光垂了下去:“这些年郭皇后借着各种名目将我身边的人一一调走,我的老师,我的乳娘,还有我的伴读全都走了,而换过来的又全是郭皇后的人。我知道郭皇后的心思,她要派人盯着我,随时准备除掉我,给老二让位。所以我刚才才会那样对你,我以为你是她派来的刺客。”
郭皇后表面纯善,实际上心机颇深,野心极重。她在外从不当“恶人”,恶事向来都哄骗旁人去干,自己坐享贤德的美名。
也正因如此,萧绰无法和她正面起冲突,因为冲突一旦摆上台面,众人只会认为是萧绰忤逆不孝、顽劣任性、不敬继母,而郭皇后只不过是位委屈又可怜的母亲罢了。
叶南晞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很敏锐,郭皇后的确准备对你下手了。”
萧绰倏的抬起头,眸光闪过一丝惊恐。
叶南晞柔和了语气:“你别怕,我就是来帮你处理这件事的。我这边收到了些消息,知道她准备在万寿节时在你的饮食里动手脚。”
萧绰眉头紧锁:“这的确很像她的手段,直接刺杀的话太容易被查出来,万寿节……”他沉思片刻:“那个时候宫里情况混乱,什么人都有,除了众多官员与各国使者以外,还会有戏班与教坊司的艺伎,趁那时浑水摸鱼再好不过。”
叶南晞直视着他:“所以那日无论你是要吃还是要喝,所有东西必须由我先验毒。”
萧绰郑重的一点头:“好,我答应你。”
叶南晞见萧绰的眉头仍笼罩着一层阴影,她趴在桌上,仰头朝萧绰挤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萧绰怔怔地望着叶南晞,他如履薄冰的活了这些年,头一次听到有人跟他说这样柔软又有力的话。心头萦绕着一层淡淡的暖意,他眼里掠过一抹浮光:“还有七日便是万寿节,不如这几日你就留在东宫,跟着我罢。”
叶南晞一点头:“也好。”
为了方便办事,萧绰顺手将叶南晞封了个女官的职位。底下人收到吩咐,立刻去找她的档案,准备往上添笔记录。然而找了半天,却是根本找不到叶南晞的档案。
宫内丢失宫人的档案不是头一回发生,有时档案保存不当,发了霉的、泡了水的、被拉扯乱了的也时有发生。
为了避免被主子怪罪,管事儿的干脆没提这档子事儿。如此一头装聋,一头做哑,两两相合竟给了叶南晞在这个时代的正式身份——东宫侍墨女官,叶南晞。
虽是女官,可她不管事,只服务于太子一人,正如头衔中“侍墨”二人,说到底还是伺候人的。
不过萧绰不让她真的伺候自己,他是真拿叶南晞当神仙,事事礼敬有加。
很快,七日已过,万寿节当日,宫内尽是一片热闹辉煌的盛景。长庆殿前大摆筵宴,各方宾客依照次序与礼节向永安帝献寿辞。
萧绰的座位被安排在永安帝下首位上,相隔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叶南晞作为侍墨女官站在萧绰身后,默默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就见永安帝精神健硕,可鬓边的白发丛生;郭皇后容貌清丽,可笑容却透着伪善;也看见萧绰举手投足间的局促不安,以及一群群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宾客,最后透过层层人墙,她无意间瞥见了一双泛着泪光、饱含深情的眼睛,那是冯钰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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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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