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0年6月27日凌晨,深水市西城四区,涩谷街。
时隔一周,耶芙再次站在当初广告牌倒下的位置,只觉恍若隔世。
她把鸭头和零件藏在旁边巷子深处,拉高衣领,双手插兜,埋头向案发建筑走去。
这栋位于丁字路口横向偏西的居民楼已经腾空,原本的底商旺铺拉下铁帘,毫无人烟,行人路过都要加快脚步。
楼栋门口放置了滚动的电子封条和两台安保机器人,不能走正门。耶芙攀上旁边私搭乱盖的小停车棚,从车棚顶跳到二楼楼梯外的平台上,轻而易举地进入楼栋中。
为避免安全隐患,这栋楼已被断电,就算电闸开着,她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开灯,甚至连手环上的手电都不打算开。她借助从月光和楼道小窗渗进来的其他建筑的霓虹灯光,小心翼翼地辨别脚下的楼梯。
“第一次爆炸房间在403的卧室。”白朗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
耶芙摸索着走上四楼,看到了那间被炸得焦黑的房间。
403的防盗门倒在走廊里,门框严重变形,像煤窑入口似的不规则,客厅也像煤窑,焦黑粘稠的碳化物喷附在墙壁和家具上。
照无雪所说,客厅应该是发生第二次爆炸的地方。
她戴上手套,沿着工作人员清理出的路径,走入最里侧的卧室。
月光下可见这里的碳化痕迹反倒微乎其微,但从被冲击后东倒西歪的家具和喷溅到四处的血迹,能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惨案。
耶芙放缓呼吸,一只脚踏入室内。
卧室有一扇大落地窗,正对涉谷街最繁华的商业楼,却比客厅和楼道还要黑。耶芙忍不住用手背揉了下眼睛,眼前的黑暗骤然掺杂了许多诡异而虚幻的发光线条。
耳畔传来忽远忽近的呓语,像是一百个人在同时说话,他们有男有女,说话速度又快又慢,音色各异,音调忽高忽低。
耶芙几乎站立不住,她不得不靠住门口的墙壁,内心尖叫着闭嘴,大脑却不由自主地分辨他们在说什么。
所有人都在呢喃:
【来自大地之心的领路者……幸运与信任的化身……蕴含抗争之力的地下之王……】
耶芙头疼欲裂,听不清呢喃的内容,但又似乎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段话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她一拳垂在墙上,厚重的红砖墙体猝然炸开一道裂痕。
安静,安静,安静,安静安静安静——
她在心中不断叫嚷,现实中却只是微乎其微地翕合嘴唇。
“我查到了纠察局一队的现场记录,”白朗说,“现场没有找到完整尸体……你怎么了?耶芙?耶芙!耶芙·罗叶!”
他共享情报时,察觉到耶芙的呼吸节奏不对。耶芙没有带可视设备,他无法看到现场的情况。
半晌,传来耶芙略带疲惫的回答:“……没事。”
白朗的声音如同通过水波传来,朦朦胧胧地扰乱了呓语的频率,让耶芙渐渐清明起来,挣脱了扭曲的黑暗。
耶芙轻声道:“不愧是举行过降神仪式的地方,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现在已经没有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白朗觉得耶芙声音发虚,叙述起来过于轻描淡写,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他继续道:“纠察一队的结论是爆炸发生瞬间,三位当事人的大部分肢体瞬间汽化爆炸,只留下小部分残骸,都已被回收。死者身份是通过比对残骸DNA确定的。”
仪式产生的爆炸和普通易燃物爆炸不同,除了灼烧和冲击,还会让人体扭曲膨胀。
耶芙想了想问:“你觉得存在有人利用DNA确定身份的方式来误导调查的可能吗?”
“你是指有人在现场提前准备了残骸,而三位当事人其实没有参与仪式?可能性很小。残骸的血肉呈喷溅状,维斯塔通过现场情况模拟还原了爆炸发生的瞬间,没有异常。”白朗说。
于是耶芙排除了这种情况。
她想让白朗把还原图发到她手环上来看看,又担心维斯塔通过手环发现她入侵了纠察局,谨慎起见遂作罢。
“现场勘察还得出什么结论,或者有什么异常?”耶芙问。
“纠察队借助维斯塔对所有内容进行了还原,也整理成报告,目前看来没什么大问题。唯一遗憾的是,仪式现场的神像也被损毁,无法确定他们的祈祷对象。”
耶芙在13平米的卧室内踱步,“他们认为神像摆在哪个位置?”
“正北方。”
耶芙走到卧室中间,面向正北即落地窗对面的墙壁前,她想象着三位当事人分坐在东、南、西三个方位,或站立或跪坐。
介绍密教的书上说,有些仪式需要信徒手拉手来完成,但从他们的位置来看比较有难度,因为东、西方位置的人距离较远。
各个密教的审美都非常讲究对称和均匀。
通常三人举行仪式应该会围成一个正三角形,而不是像现在的等腰三角形。
再说神像通常应该摆在仪式中央吧?
纠察局的推测也有些道理,但总感觉不和谐,不对称。
耶芙走到北墙,墙上挂着一副描绘了许多红色花朵的画,一半花瓣细薄,像猫的胡须一样翘着,一半花瓣弯曲成球状,团簇在一起。
听了耶芙的形容,白朗说这是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是传说中冥府的花。
挂画之下是一个五斗柜,里面的东西被清点过,又被原样放了回去。
耶芙粗略扫一眼,里面是一些普通的衣物和日用杂物,反倒是五斗柜倒数第一层的抽屉把手引起了她的注意。
圆型把手下方有一道很新的划痕,应该是爆炸产生的。耶芙扭头看向身后,在脑中复原着当时的情形。
爆炸的位置大约在仪式中心,位于神像受到冲击飞向北墙,撞到五斗柜,然后……消失了?
会不会是赶到现场的密教信徒拿走了什么?
“现场脚印分析有吗?”
“有。纠察队也掌握了第二次爆炸是人为造成的,他们推测来者是‘深水商会’和‘永生基金会’的人。来者的脚印出现在客厅和卧室门口,维斯塔还原是第一波人先来到卧室门口,扫视后发现现场没有留下线索,所以没有急于进入,此时第二波人到达,双方交战,造成第二次爆炸,而后同时撤离。”白朗说。
“也就是说,一队到达之前,没有人接近过北墙?而一队也没有在北墙发现重要线索。”耶芙想象得出一周前,周厌锋和唐风棉在这里勘察现场的模样。
“是的。”
一队的综合素质非常高,不放过任何细节,但身处其中和事后调查的心情截然不同,这会影响当事人的判断和感官。
耶芙戴上口罩,趴在地面上,打开手环上的手电,照射柜子腿距离地面的五厘米缝隙。
一队肯定也检查过这里,地面上除了一些家具残渣,没有其他东西。
可耶芙不死心,她不再一味谨慎,轻轻挪动五斗柜,检查被柜子腿挡住的角落,果然让她发现在柜子腿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卡着一块指节长短的残片。
“碳纤维增强聚合物。”耶芙轻声道。
“你找到了CFRP?”白朗惊讶道,“这是机器人外壳的常见材料,他们用这种材料制造神像?对人类工业文明的崇拜……这听起来像是‘机械未来’手笔,但它是官方认证的四大密教之一……”
耶芙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着残片,许多线索在脑中飞速闪过,相互连接。
“我知道了!”耶芙眼前一亮。
她将残片放入口袋,将五斗柜重新推回原位,沿着来时路离开了涉谷街。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耶芙戴紧兜帽,低着头,微不可见地蠕动嘴唇,
“白朗,帮我查一下那个房子的所有人是谁,还有……”
回家路上,她取回鸭头和零件,同时请白朗协助搜集资料,白朗不断检索反馈,等到家时,事情的全貌在她心中已有雏形。
回到家中,耶芙先将鸭头和新买的零部件组装起来,临时充当白朗在现实世界的身体。
拼接板的机器人极为简陋,三两下便组装好了,耶芙将机器人接入局域网,白朗便可通过电脑控制这台机器。
他适应着新身体,耶芙则懒散地坐在露台上俯瞰远处永不停歇的中心城,把玩着手中的残片,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复杂。
涉谷街那间房子属于一位名为玛丽·米勒的女士,米勒女士于2年多前失踪,失踪前曾在银行向一个陌生账号转账了一半的积蓄,资金流向未知,并且去过黑市。
治安局认为她极有可能被诈骗或被绑架,然而一直未收到犯罪分子的联络,也未见米勒女士的尸首,又猜测她用资金购买装备和雇佣向导,独自前往废土,寻找当年因公消失在废土的丈夫,结果始终无法确定,案子最后不了了之。
本月底即将满3年,米勒女士将被正式宣告失踪。那群为了她的遗产奔走了三年的亲戚们,终于要迎来继承时刻。
米勒女士的遗产包括涩谷街的一间房、银行里的存款、首饰若干和一台DX-05家用机器人即俗称的黄鸭机器人。
最近的清点中,黄鸭机器人并未在列。
纠察局的推测是沈坚等人通过失踪人口公示平台,反向选中了米勒女士,闯入这间空置已久的房屋,并实施密谋和仪式。至于黄鸭机器人,为防止被维斯塔监听,他们肯定处理了。
这个推测合乎逻辑,但和耶芙掌握的一个信息不符,即林香织与医院里的黄鸭机器人的对话。
她曾提到“要是能和对方面对面聊聊就好了”,还有“最后一位已经到齐,我们要分别开始准备东西了,期待与大家见面”。
佐藤亮加入后,林香织没有和他见过面,所以才期待面对面聊天。沈坚加入后,他们依旧是分别准备东西,还在期待见面。
听起来,三位当事人在仪式当天才第一次见面。
耶芙推测“导师”在分别寻找负责举行仪式的人,并充当他们之间沟通的桥梁,仪式之前与他们单线联系。然而他们的手环里都没有奇怪的信息,维斯塔排查过他们身边接触的人后也没有发现共同点。
她以为“导师”隐藏在黑市里,至少林香织是去过黑市的。
但其实还有一个可能,“导师”是通过某种不易被维斯塔察觉的手段的与三人取得联系,比如太常见而不免被忽视的家用机器人。
林香织是通过医院理疗师接触到的黄鸭。
沈坚的父亲沈文辉曾提到过,他家两年前买了家用机器人,当时黄鸭正流行。
佐藤亮的家里还有其他人,不太方便去探查,但白朗通过查找他的购买记录,发现他也曾购买过黄鸭。
这便是他们的共同点,也是“导师”选中他们、联络他们的方式。
不止如此,根据三人当时的站位、五斗柜的刮痕、柜子下面的机器人残片,不难分析出当时玛丽·米勒女士的黄鸭机器人也在场。
现场或许有神像,但不在北方位,也不重要,因为北方位是米勒女士的黄鸭。
举行降神仪式的其实有四位,林香织、佐藤亮、沈坚,以及“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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