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不要害怕。”
病房内,云笙在陈馨仪胸前的空中写下了什么。陈馨仪只能看见隐约发光的线条,像是空气里的游丝。她依言闭上眼睛。
“等下你可能觉得很累,这是正常的,保持深呼吸,我会尽量轻一些,没有痛感。”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给陈馨仪带来了错觉,仿佛面前的云笙是为自己治病的医生。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比柳颐期更像大学生,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条细细的辫子。在床边走动时,从窗外射来的阳光在他身上明明灭灭,无数金色粒子在他的眼睫、发丝和皮肤上熠熠生辉,仿佛他是一道初夏的幻影。
柳颐期的话在陈馨仪脑中冒了出来: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类型呢?
云笙见陈馨仪坐好,便让韩帅躺下。他咬破手指,先在韩帅的眉心、胸口、双手、双脚上各写了字,又用流血的手指在悬浮于陈馨仪面前的字符上从上到下一划。
立刻,陈馨仪感到些微晕眩,像是单独经历一场小小的地震。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从头顶飞了出去,不觉得害怕,但是有些悲伤。她不知道这情绪来自于自己和自己的告别。
徐徐的清风,救护车的嗡鸣,一切都显得有些遥远。
轻缓无声的告别仪式持续了大约半分钟,陈馨仪听到韩帅的咳嗽,那种奇妙的抽离感也停了下来。
“好了,”云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陈馨仪睁开眼。
韩帅正尝试着慢慢下床。他的动作很费力,有种大病初愈的迟缓,但明显比刚刚那呆滞的样子好了很多。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陈馨仪。
“学姐,”韩帅似乎想伸手,又放下,局促道,“……谢谢你。”
“现在应该没问题了,你们两个回去都要注意休息,忌生冷,还要多喝热水。”云笙按了按太阳穴,说,“我去帮你们找护士……”
不等他动作,门“唰”的一声被拉开了。
“没打扰你们吧?”柳颐期微微喘着气,面容严肃,目光扫过陈馨仪和韩帅,落在云笙脸上,“楼下送来了一个人,看样子也是鬼狼咬的。”
云笙迅速找来了护士,趁着护士对韩帅的恢复叹为观止之时,随着柳颐期一起下了楼。
被鬼狼咬伤的人还在手术室里,谁也看不到。两人在手术室外站了一会儿,云笙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飞快地折出了一条小小的纸蛇。纸蛇一落地就动了起来,迅速爬向手术室,仗着自己只有一片,努力地挤了进去。
云笙转向柳颐期,在他眼前一抹,顿时,柳颐期眼前所见,在现实之上,又叠加了一层纸片蛇的视角。
无影灯下,被咬伤的男人身体几乎已无血色,血压监测不停报警。
“他要死了……”柳颐期说。
“不会。”
云笙抬起了双手。同一时间,待在手术室中的小蛇,悄然隐去身形。
柳颐期眼前,手术室的视野一下拉近了,明晃晃的无影灯下,男人的身体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弱白光。
“患者的血压在恢复!继续输血,准备肾上腺素……”
柳颐期不再看这些画面了,视线穿过急救中的男人,看向自己身边的云笙。
云笙眉头紧皱,指尖微微发抖,看起来也在透支。从他手中,持续不断地冒出白色微光。这是云笙在使用治愈术,修补好韩帅破裂的胸口的,也同样是这样白色的光芒。
但为什么治疗自己的是金色的光?柳颐期目不转睛地盯着云笙,生平第一次,他意识到云笙对他或许有许多隐瞒。
“……血压正常了!”
仿佛从长时间的窒息中骤然恢复,云笙身体猛然一震,后背躬起,狠狠地吐出几口气。柳颐期什么也没说,握着云笙的手臂强行架住,把他扶到椅子上。
云笙眼前阵阵发黑,确实也站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抵在了云笙嘴边,他抬头,看见柳颐期面无表情地握着瓶子:“喝吧。”
冷淡的声线让云笙微微一愣。
手术室大门打开,男人被推了出来。云笙刚要起身,又被柳颐期按住。
“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和他们说。”
柳颐期很快跟上了转移病人的护士,云笙只能看到他和对方有来有回地说话,面带笑容,和刚刚那一瞬间自己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云笙闭上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去了,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回忆是漫长的,很多时候甚至是不必要的。但是柳颐期的眼神,轻而易举地勾起了他的回忆。
那是点燃他一生的,最初的星火。
半小时后,病房内,名为吕忠逸的伤者终于清醒过来。
“当时我正在桥上走……”他低着头,似乎还对发生的一切心有余悸,“一个小年轻朝我跑来,当时我就感觉不对,那人看起来在逃跑。但是我胆子大,也好奇他干嘛跑得那么急,结果,忽然一下周围就全黑了。”
完全的黑暗让这个中年男人心里也产生了恐惧。他下意识逃离,然而根本看不清方向。他摸到了大桥的栏杆,知道下面有河,准备跳下去,结果就在他爬上栏杆的时候,腿上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那怪物咬得我太疼了,”吕忠逸说,“我一松手,掉进河里……”
他不知道自己漂到了什么地方,一根柱子拦住了他,他挣扎着爬到了岸上,陷入昏迷。再醒来的时候,柳颐期和云笙就站在了眼前。
柳颐期表情复杂道:“所以你在河里泡了一夜?”
在被咬伤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到被送进医院,也是奇人了。
“可能因为我还得养家,”吕忠逸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医生刚刚也说我是医学奇迹,可能我求生意志特别顽强吧。”
“对人来说确实是医学奇迹,”柳颐期跟着感慨道,“虽然你此刻的岁月静好,是有人负重前行。”
一旁,云笙皱眉问道:“那个和你擦肩而过的人长什么样?”
柳颐期小声问:“你觉得是鬼狼的主人?”
云笙道:“按理说鬼狼只会在主人附近,但描述的人又不像……”
吕忠逸在云笙和柳颐期两人之间对比了一下,决定拿柳颐期当标准:“比你瘦,没你高,看着挺精明的,梳着大背头,好像还抹了发油。说实话,我觉得那人就是个黄毛——虽然他毛是黑的。”
此人长相完全不在云笙的想象范围内,然而柳颐期听完却神色复杂,因为他刚好认识一个比自己瘦、没自己高,梳着背头,行为还有点像黄毛的年轻男人,而且这个人刚好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这有一个候选人,”柳颐期打开相册,把他们的合照找出来,指着站在最前面,摆出职业假笑的赵琦,“是不是这个?”
吕忠逸眯着眼睛,探着脖子,仔细一看,当即大腿一拍:“没错!就是他!小伙子,你是他朋友啊?”
“呃,他是……我的同学。”
“同学?”
眼看病人就要爆发,柳颐期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我们只是刚好在一个社团,叔叔,我之前就觉得他人品有问题,没想到果然是真的。”
说到这里,柳颐期环顾左右,以手掩口,小心说道:“我听说,他家好像有出马仙……!”
“出马仙?那东西那么邪性,肯定不是出马仙,你这朋友肯定骗了你,”吕忠逸拿出自己的丰富经验,横眉倒竖,“小小年纪不学好,小子,你以后可离他远一点。”
“真的啊,”柳颐期恍然大悟,“唉,不瞒你说,我朋友也是被这个东西咬了,所以我赶紧来问问你,现在可算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俩人聊着聊着相见恨晚,到柳颐期走时,吕忠逸拉着柳颐期的胳膊,眉毛拧成川字,含恨道:“弟弟,等你毕业了就给哥打电话,直接来哥厂子工作!”
“多谢大哥,”柳颐期满面堆笑,亲切热情地和人家告了别,转手拉着云笙出了房间,下一秒笑容消失,问云笙道:“你觉得那东西现在还会不会在静山?”
柳颐期那瞬间的表情消失得太快,只是一个眨眼,就再也没办法从他的眼神、表情里看到一点笑意,云笙看得呼吸一窒,没有说上话。
“怎么了?”柳颐期问。
“没什么,”云笙摇摇头,“我查了资料,鬼狼有领地意识,它如果选中涟江附近,可能不会轻易离开。”
“那我们就去看看。”
柳颐期迈走出两步,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奇怪地看着云笙。
“你不阻止我了?”
“嗯?”云笙愣了愣,“你不是要实习证明吗?”
两人离开医院,重返涟江。
开往涟江的公交车没有几个人,两人坐到了远离人群的最后排。下午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快到下班时间,街上的人多了起来。车水马龙,一片喧闹。公交开得不快,风从打开的窗外徐徐吹入,摇摇晃晃,格外催眠。
柳颐期肩头一沉。低头看去,云笙枕着他的肩膀,身体轻轻靠过来,已经睡着了。云笙这些天累得厉害,但一直强撑着,这会儿终于在车厢里得到了片刻宁静。从柳颐期的角度,能看到他细挺的鼻子,长而浓密的睫毛,以及头顶渗出的薄汗。一向不肯放松的眉毛,此时仍微微蹙起。
柳颐期面上不动声色,自己往云笙身边贴了贴,以免他的头因惯性滑落。
云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却没有醒来,不知梦到了什么,喉头上下一滚,声音被驶过的车的轰鸣掩盖,可尾音还是飘进了柳颐期的耳朵:
“殿下……”
柳颐期僵住了。
“前方到站,涟江北站——”
云笙从浅睡中醒来,直起身体,看到身体僵硬的柳颐期,以及他肩膀被自己压得有些发皱的衣服。
“我是不是靠在你身上了?”云笙摸了摸自己的脸,“没妨碍你吧?”
“没事,”柳颐期摇摇头,“走吧。”
天空已近黑暗,街边的路灯、霓虹灯次第亮起,仿佛无数星辰在闪烁。
车站前方就是十字路口,这里地处偏僻,路上行人不多,马路对面是一片建设中的荒地,再往前,就能看到贯通城市的涟江,两侧的建筑被幽黑阴影笼罩,伫立在失去阳光的苍蓝夜幕中。
“有一点很奇怪,”云笙望着城市的阴影,轻轻说,“鬼狼不应该吃人。它会优先选择没有肉身的孤魂,所以原本人类接触鬼狼不算危险。”
“但它现在吃人,一定有什么导致了它吃人。”
究竟什么原因,让这些惯于吃灵魂的家伙选择对活人下手?
“如果它饿得厉害……”
云笙肩上一紧,被柳颐期搭肩叫住。柳颐期指了指旁边的小餐馆,“再往前走就没吃的了,我请你吃。”
“你请我吃?”云笙疑惑道,“你哪来的钱?”
“陈馨仪的直播虽然到一半中断了,但靠开头部分还是挣了一点点钱,她刚刚给我转过来了。”柳颐期往店里走,“吃叫花鸡怎么样?我记得你爱吃鸡——”
柳颐期打开店门,一男一女踉踉跄跄地相互搀扶着走出来,女的高声大喊,全然忘我。男的显然听不懂对方说的什么,但丝毫不影响他的热烈反馈,两人你推我挤,摇摇晃晃,旁边一对父女见状,忙不迭地避让开。柳颐期长得人高马大,城墙似的,估计被认成了电线杆,可后面的云笙就没那么幸运了,冷不丁被男人撞得趔趄。
“长没长眼睛啊!”明明男人先撞,却先发制人,抬手推搡,却被人死死捏住了。
“说谁呢?”
柳颐期捏男人的手腕就像捏着一只猫的脖子,男人尚未酒醒,但也迟疑着不敢再动,旁边的女人却不干了。
“嘿,”女的笑了起来,上前一推柳颐期的胸口,“小白脸,你又是从哪来的,还管上我们了?”
柳颐期不想被他们打扰了兴致,揽过云笙,轻轻推着他往店里走。
女人在后面拔高声音:“撞了人还想跑?”
扶着云笙的手指明显一紧。剑拔弩张之际,云笙忽然感到周围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一点。
他一拨柳颐期的手指,轻声道:“小心,有情况——”
就在这时,女人和男人同时疯狂大叫起来,那声音极为尖锐,听得云笙毛骨悚然。回头看去,只见男人正被什么东西急速拖行,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转瞬消失在杂草丛生的荒地里。而那幽黑的夜空中,一团幽蓝的火焰,在半空如呼吸般明明灭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