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十六年,黄河水患,瘟疫横行,民不聊生。户部侍郎谢予安与工部众人奔赴淮州,治理水患,抚恤百姓。
淮州阴雨连绵,接连半个多月,天降暴雨,洪水泛滥,沿堤的房屋都被冲垮,更有不少的百姓被洪水卷走,踪迹难寻。百姓流离失所,加上蚊虫肆虐,湿气上浮,很快的,有越来越多的人病倒,等到大家反应过来,瘟疫已经伸出了他的爪牙。当地的医馆大夫忙忙碌碌,却始终没能找到疫病的关键,死亡的人数仍然持续上升。谢予安无奈,只能向朝廷求援,希望能够派御医前来解决问题。
暮色沉沉,淮州府邸却仍然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官兵都行色匆匆,难以停歇。
宋瑾从外面迈了进来,提起的茶壶,倒出一杯早已冷掉的茶来,仰头喝了下去,滋润一下干渴的喉咙。
谢予安看着他,放下手里的线报,笑了笑,“小瑾,累坏了吧。今天城外情况如何?”
宋瑾把手里的杯子放回茶盘里,摇了摇头,“还撑得住。只是今天一天,病倒的百姓人数又有增加之势,大夫们也没能找出问题根源来。”
谢予安闻言也是收敛了脸色,表情也没有那么轻松。
宋瑾看向他,“谢叔叔,京都那边还未派御医过来?”
谢予安冷笑一声,脸色阴沉,“那群尸位素餐的小人,一个个都沉迷京都的安逸,纷纷推诿不肯来淮州这边。”
宋瑾闻言也是皱起了眉,大楚太医院中太医皆是从四方招揽来的名医,只挂有闲职,除了要给宫中贵人诊治是必须的,其他事宜,都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愿。是以,即使有需要,却也不好强迫他们过来,更何况即使这些人被逼来到淮州,也未必会尽心。
“就一个也没有么?”
谢予安叹息,“有是有的,翁太医与季太医主动请缨愿意前来。可这两位太医都已经耄耋之年,在京都待着还好,一路颠簸折腾着来淮州,自己也未必能受得住。更何况,这两位太医的医术是太医院顶尖,宫中不少贵人都靠着他们两位诊治,更是不愿意放人的。”
宋瑾沉吟了一下,“那我父亲那边怎么说?”
“太医院里的事情,你父亲也强硬不来,只能相劝却不好强迫,只说是会想办法尽快把派过来的太医名单确定下来。”
“可淮州的百姓已经不能等了。草药也不充足。越来越多的人病倒,要是再控制不住,恐怕会人心惶惶。……要是太医暂时不行的话,江湖上的名医能来吗?”
“江湖上……”谢予安略微思索,觉得这个方法可行,神色一振,“你说的是个好方法,我这就下令让人发下文书,召集淮州周边的州县有名的游医。”
宋瑾点了点头。
谢予安起身拍了拍宋瑾的肩膀,安抚道,“小瑾,今天你也很累了,听谢叔叔的话,不要想太多,回去好好睡一觉。最近疫情严重,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宋瑾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有些怔怔地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这双手可以轻松地抚琴作画,偶尔,也可以弄剑舞刀。在京都时,他被誉为京都双璧,即使父亲教导严厉,即使课业繁重,但他也从未觉得,自己面临的哪件事情,是解决不了的。可是来到淮州,他却发现,太多事情,根本无力挽回。被洪水冲垮的堤坝,无处可归的百姓,病魔缠身的病人,官府只能想法设法减轻他们的苦难,却很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那些被疫病缠身的百姓,他眼看着他们一天天衰弱下去,今天还鲜活的生命,却有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可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富贵乡里的人们还只顾着自己的安适,不肯睁开眼看看淮州百姓的苦难。宋瑾内心一阵阵情感激荡,民生的疾苦顶着这个少年人的喉咙,发苦发涩,却又不知道解决的方法究竟在哪里。宋瑾坐起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在床上坐了半晌,才躺了下去。
一夜间噩梦交杂,一会儿是泼天的洪水,一会儿是哀嚎的百姓,一会儿又是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病人,宋瑾醒来时只觉得似乎比没睡还要疲惫,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是以,当他看到窗外清澈的阳光的时候,竟然有些恍惚,似乎是觉得,自己应当是难得的终于做了一个美梦。
淮州城外的沿柳村正是这次疫情最严重的一个村子。
沿柳村地势低洼,洪水袭来时,整个村子的人都逃向了附近地势较高的山坡子上,可衣食财物却都随着洪水冲走了。附近的村庄情况虽然要比沿柳村的情况好些,却也无力拿出多余的钱粮来,而原本的淮州府尹却又毫无作为,大腹便便一身铜臭,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沿柳村的人走投无路,只能在山坡上临时安身,没有足够的食物衣服,就只能冒着危险从洪水里打捞漂浮而过的东西来挨日子。
然而翻涌的洪水里带来的东西毕竟不干净,不出几日,就有一家的老婆婆病倒了,上吐下泻,发热不下。只是这位老婆婆本来身体就不好,大家一开始也未曾把这件事情当成什么重要事情来看待,直到有越来越多的人病倒,同样的吐泻发热,服了止泻的药也毫无好转,村里的赤脚医生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洪疫出现了。而此时,沿柳村下游的村庄,也开始有人病倒了。
更可恨的是淮洲府的府尹,为了自己可笑的政绩,遇到这种疫事,不仅不上报,甚者还想方设法的欺瞒。若非淮州府下某个小地方的知府派人冒死逃到京城,在京都告了御状,一头撞死在蟠龙柱上,恐怕到如今朝廷里也只知水患不晓疫情。
可是即便如此,等到谢予安一行人接到上命赶来淮州,淮州城外已然瘟疫横行,再难控制了。
一大清早,谢予安带人去监管着黄河口岸堤坝的加固,宋瑾便带着这几天临时从城中召来的大夫来了城外和士兵,带着粮食分成几波各自去了不同的村庄,而宋瑾自己则带着几名医生和粮食去了沿柳村。
甫一踏进沿柳村临时安扎的窝棚圈子,宋瑾的脚步就顿了顿。
在一群窝棚中央,一团红彤彤的篝火燃烧着,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坐在不知道从哪里搬来小凳子上,拄着下巴背对着他们坐着,眼巴巴地盯着那一团火焰,时不时地从手边的小口袋里掏出点东西随手扔进去。
宋瑾也是这时候,突然注意到,几乎这一片都被一种清新的草药香气笼罩着,能闻得出来的只有艾草,其他的气味则不分彼此的混杂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
“小姑娘。”宋瑾唤了一声。
那女孩转过身来,面对着宋瑾站了起来,虽然是面对着宋瑾,却是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的整张脸都被一张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面具妥帖地覆盖着,而面具外面又有一层白纱与绢布掩住了口鼻。
宋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个小姑娘衣着华贵,一身白衣看似简单,用的却是上好的布料,即使在京都,这样的白的没有一丝杂色的绫罗也是紧俏的上等货。她头上墨绿色束发带子上坠着的东珠,看起来亦非凡品。而刚刚她站起来的动作,看起来虽然随意,可是却不失风度,显然是大家族才能培养出来的礼仪风范。这样一个女孩子出现在疫情泛滥的小村庄,真是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古怪。
宋瑾打量这女孩子的同时,女孩子自然也在打量他。只是相比于宋瑾的不动声色,小姑娘显然是不怎么在意这些,打量得光明正大,甚至还带着一点洋洋自得。小姑娘露在外面的眼睛轱辘轱辘转了两圈,大大咧咧地笑了一下——虽然整张脸都被掩盖着看不太出来,但她笑眯了眼睛倒是十分明显,只听小姑娘脆生生道,“我叫傅景。傅之德义之傅,日出天而耀景之景。不知这位哥哥怎么称呼?”
宋瑾顿了一下,在京都中男女之防甚重,宋家家教又十分严谨,他并没有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只是傅景一副没什么好在意的样子,他们看起来年龄相差又大,何况这又是在疫情发作的苦难之地,倒也没京都里那么多繁冗的条框来限制了。
“在下宋瑾。”宋瑾道。
傅景眼睛亮亮地等着他。
年轻的宋瑾有些无奈,“宀木之宋,怀瑾之瑾。”
傅景满意了,回身抱起了自己的小凳子让到了一边,“我刚刚听一位大叔说,每天会有人来派粥派药,你们请吧。”
宋瑾点了点头,和士兵一起在篝火上架起了铁锅,仔仔细细的洗刷了几遍,开始煮粥,那几名大夫则按着顺序到各个窝棚里探查病人的病情。窝棚里开始有越来越多的村民拿着碗出来,自觉的排成了一队等着派粥。
这期间,傅景一直在一边看着,偶尔去窝棚里看看,一副好奇的样子。她长得纤细苗条,穿的又好看,虽然脸没露出来,一双眼睛却有神得很,不知情的村民还当她是宋瑾带来的妹妹,能打起精神的还会冲她笑笑,傅景一见到别人冲她笑,也会讨喜地眯起眼睛。
倒是给一片愁云惨淡的氛围里带来了一点轻松的意思。就连压抑了很多天的宋瑾也莫名觉得轻松了一些。只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实在是不太恰当。
在傅景又一次想溜进窝棚里看看的时候,宋瑾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她。
傅景回头,“怎么?”
宋瑾半蹲下身来,和她平视,“傅景,此处很危险,染了病很难医治。你家人在何处?”
傅景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软软道,“你担心我呀。”
宋瑾虽然觉得这话听起来,不知道哪里不太对,但是却也没有太大毛病,即使傅景看起来显然不同于寻常的孩童,但这样一个小姑娘在疫区活动,总归是让人担心的,看着小姑娘黑亮的眼睛,他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
傅景眼睛里带了点笑意,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一条精细的白绸帕子,伸手用帕子围住了宋瑾的口鼻。
宋瑾突然闻到穿进鼻子里的草药味道一怔,不待他反应过来,耳边就听到小姑娘娇俏的带着点小骄傲的声音。
“这个送给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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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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