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宋瑾带着谢予安派下来的士兵,连同傅家兄妹,带着五名大夫出了城,想办法将村民们带离了城门,找到一个还算宽敞的缓坡安扎了下来。
不同于傅景莫名的胸有成竹,祝老和他的几个徒弟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跟着宋瑾出城,也是因着救死扶伤,不能见死不救的医德。
傅景对于这些不畏生死的大夫们,心里还是有些敬佩的。她想了想,在几个大夫分开诊治之前,先同他们讲了这诊治这疫病需要注意的地方,采用的药方里必须要有的几种草药,最后,还细细的叮嘱了他们,千万不能摘下脸上的面巾,身上若有伤口,更不能接触病人呕出的血液。否则,有极大的可能会染上疫病。
祝老一行人一开始很惊讶,几个年轻大夫里也有人对她的说法将信将疑,不过傅景讲得头头是道,不像是在胡说,他们有没有其他的方法,便也只得听了。
一开始,是没有人来找傅景看病的。这几个大夫里,除了祝老白发苍苍,另外几个大夫多少也都加了冠,看起来文质彬彬使人信赖。只有傅景,一个不大的小姑娘,还不到其他人的胸口高,让人觉得不那么靠谱。可是呕血的病人实在是不少,有的人排不上队走投无路,只得到了傅景这里来。
一个夜里,傅景陆陆续续接诊了七八个病患,其余大夫各自也都接诊了十余人,情况总算是暂时安定下来。
傅景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抻了个懒腰,走出了帐篷。临时的营地已经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有几个值班的士兵还在忙碌。
夜色清朗,蒙蒙的月亮悬在天边,周围繁星明亮,整片天空都是一层静谧的深蓝色。
傅景原本是十分困倦,只想快点回自己的帐篷洗漱一下,去会她的周公爷爷,可在路上却突然瞟到了远处的宋瑾。傅景顿了一下,在睡眠与美色中犹豫了一下,对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拖着发沉的双腿走了过去。
即使是夏天,夜里仍然带着一股子凉意。宋瑾一身单衣,屈着一条长腿,坐在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少年不同于成年男人的精壮,身子骨要单薄许多,肩膀也更加瘦削。傅景看着他的背影,竟然有一种孤独之感。
“宋哥哥。”傅景唤他。
宋瑾缓缓地回头,低头看了她一眼。
月光下,小姑娘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疲惫。可是看向他的时候,仍然是水莹莹的,干净清透的好像盛满了清凉的月光。
宋瑾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抿了唇,垂下眼睛去看自己放在身侧,搭在石头上的手指。
傅景走到宋瑾身边,略有些费力地爬到宋瑾坐着的石头上。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宋瑾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不过问,也不阻止。
看着宋瑾的样子,傅景轻轻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刚刚洗手的时候洗过的帕子,牵了宋瑾的手,小心地仿佛在擦拭举世无双的珍宝。
宋瑾整个人一怔。原本是最最守礼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居然也忘记了所谓的男女大防,任由小姑娘那些柔软的帕子,专注而又细致地给自己擦着手。宋瑾的心中百味陈杂,不知不觉中,汹涌的心绪一点一点平静安定下来。
“擦好啦!”傅景握着他的手腕,炫耀似的在他面前晃了晃。
宋瑾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许是在京都时常常弹琴作画,骑马练剑,所以在手掌内侧有一层薄茧,不算粗糙、却又有力。月色清冷,傅景只觉得宋瑾的手好似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玉石。
“宋哥哥很厉害。”傅景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但是宋瑾却听懂了。他侧过头看着已经坐在自己身侧望着星星的小姑娘,“没有。”
傅景笑得眼睛弯弯,像是天边的月牙儿,“握剑的时候,宋哥哥手在抖,我看到了。”
“不过,正是因为宋哥哥的不安,才让我觉得你更值得敬佩。”
宋瑾没有问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说,继续仰着头望天,莫名的,他知道傅景会继续说下去。
“不安很寻常,杀戮同样寻常。杀人不值得炫耀,不忍也无需羞耻。怯懦、恐惧、犹疑、不忍,这是天性。人生有劣根,难辨善恶。这世上许多人都如同城中百姓一般,心性不定,意志难坚,庸庸碌碌,他人说些什么便去盲从,遇到些什么困难便推脱给他人,处处为自己着想,危机时再难顾及其他。”
“可是如果所有人都是那般,恐怕会人心惶惶,世道将乱。无论什么时候,人们总是需要英雄一样的人物的。人们需要一个能够为他们做出决定,能够引领他们的人。宋哥哥就像是这样的人,你今天做的很好。”
“以慈悲之心,执决断之剑,煎熬难耐,自问扪心,宋哥哥,小景很佩服你。”
宋瑾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道,“没有你说的这么好。”
傅景用眼角的余光瞧了瞧他的脸色,道,“哦。”
宋瑾瞧着她,唇边忍不住泛出一些笑意,“我还以为,你要再夸我几句。”
“你都不难过了,还要我费力想什么好话。”傅景眨了眨困倦的眼睛,眯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过要是宋哥哥愿意牺牲美色,冲着我多笑上一笑,便是费尽心思再想些赞美之词,也是值当的。”
宋瑾屈指敲了敲小姑娘圆圆的脑袋,无奈道,“你啊。”
傅景模模糊糊道,“你……”
一句出口,就没了下文。宋瑾以为她要嘀咕些什么,可等了一会儿却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微微低头,仔细看过去,小姑娘竟然却是闭上了眼睛,鼻头微微扇动,已然是睡得香甜了。
宋瑾默然。半晌,脸上浮现一个轻轻的笑意。
明明是一个不大的小姑娘,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大道理,还讲得头头是道。更奇怪的是,第一次杀人的恐惧,积压的无奈,被自己压抑的惶恐难过,竟然真的被她的三言两语纾解了许多。傅景清清亮亮的眼睛就像是有一种奇妙的能力,在那样一双眼睛里,似乎所有的苦闷压抑都可以被消除。
不过,看着呼呼大睡的傅景,心情好了许多的宋瑾此时此刻却有些犯难。总归是不能把小姑娘放在这里吹着夜风睡觉的,可是若是送回去……宋瑾隐隐有些头痛。
……
当傅延泽看到自家不省心的妹妹睡得不省人事,被宋瑾抱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觉得很不好。
当他伸手想把傅景接过来,可那个小祖宗却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往宋瑾怀里躲了躲,很是一副嫌弃的样子的时候,傅延泽的脸,黑了。
宋瑾也觉得略微有些尴尬,“傅兄,小景……在外面坐着睡着了,我送她回来。”
傅延泽沉默。这话说和没说基本没有什么差别。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也算是清楚宋瑾的脾性,若是真的玩闹起来,十个宋瑾也不会是自家妹妹的对手。只不过,头一遭眼看着傅景被其他男子抱回来,无论事情是怎么回事,心里却仍然觉得不舒服。
傅延泽压住了心里奇怪的感觉,将傅景接了过来,同宋瑾道别,然后把傅景送进了她自己的帐篷。
当日头升起来,天边一片红粉烟霞,傅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习惯性地,她想要伸手扯一扯被子,再懒一会儿床,却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刚刚睡醒的头脑还有些迟钝,傅景下意识地向不对的源头望过去——一个人逆着光,整个人看起来黑漆漆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傅景木着脸,打了一个激灵,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
傅景被他唬了一跳,脸色黑了下来,“傅延泽,大清早守在我这里,你闲得慌?”
然而傅延泽的眼圈比傅景的脸色还要黑上不少,“不是大清早,我等了你半夜了。”
“半夜?”傅景皱着眉重复了一遍,昨天睡过去之前的记忆终于慢慢开始复苏了。
昨天看完了病,好像去开导宋瑾来着?后来……后来数星星数的发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唔,看样子应该是宋瑾送自己回来被兄长撞到了。
难得的,傅景有一些心虚。这次好像的确是出格了点。她在心里默默地比对盘算了一番,不过片刻,便垂下眼皮耷拉下嘴角,摆出了一副乖乖承认错误的样子。
傅延泽看她一副卖乖的样子,只在心里无奈的叹气,“小景,在宋公子身上,你放的心思是不是重了些。”
傅景垂着头没说话。
早晨的太阳升的快,这一会儿已经明亮起来。阳光透过帐篷,投影在傅景的脸上,在光影里能够见到她脸上细细柔软的的绒毛。
傅延泽清咳了一声,觉得下面的话由他来对一个女孩子说有些尴尬,却又不得不把话讲出来,“小景,女孩子年纪小,遇见优秀的男孩子会有特别的感情,这很寻常,宋公子为人也的确很好,可你……”
傅景听到这里,猛然抬头,一脸诧异的看着他,“兄长,你在想什么?”
卡在半句话上的傅延泽:“?”
总算是明白了自家越发像老妈子的兄长在想些什么,傅景长长的嘘了一口气,神色清明。
“兄长,我只是觉得宋哥哥生的好看,又有趣而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像我这样的人,的确是格外偏爱美好事物。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了。美人,美景,犹如夜半星火,过眼云烟。不过是一时情致,欣赏一二而已。”
傅景眉眼弯弯,笑意里却带着清凉之意,“众生芸芸罢了。与我而言,他与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幼年女主:与我而言,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成年女主:呀,真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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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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