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虽然有了些许波折,到底还是出去耍了一耍。令人欣喜些的事情是,因为出城前使了些伎俩,坑了刘员外一些钱财已经到了,买了不少耗用的物件。不过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她并没有看到宋瑾。
第二日,傅景出来坐诊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昨天那妇人前来。
想到那天祝老也在,他们那一群人定然是不会“见死不救”的,可能是哪个大夫已经去帮那妇人的儿子诊治了,所以傅景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不过,她自己并不在意,却并不是意味着其他人也没有放在心上。昨天注意到这边的人并不少。今天来坐诊时,很明显的,其他大夫对傅景的态度似乎疏离了不少。病人那边,赖于傅景的医术高明,来排队让她给诊治的人倒是没有减少。这一天下来,看了些个坐诊,遇到有些病重不能下床的,又到他们的帐篷里去了几次。
等到日落西山,层云薄暮,傅景掐指算了算,今天的看诊也应当是结束了。
从最后一处帐篷里出来,刚刚走了几步。傅景的脚步顿了顿。
不远处,宋瑾正站在那里,面上蒙着白色的面巾,看着周围患病的百姓。
傅景看到宋瑾的时候,刚刚好,宋瑾也看到了她。二人相见,每次都是傅景要更加热络一些,这一次难得的,居然是宋瑾先迈开步子,向傅景这边走了过来。
傅景一见到他,轻轻笑了笑,虽然整张脸都被覆盖着,但是露出来的眼睛却能够看出来弯弯的弧度。
她声音轻快,唤了他一句,“宋哥哥!”
几步之间宋瑾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小景。”
傅景轻轻地歪了歪脑袋,问他,“宋哥哥在这里做事吗?”
宋瑾看着她,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实诚道,“在等你。”
傅景:“……”
好不容易收敛一些,害怕自己的老妈子兄长来自己这里唠唠叨叨,没想到这次居然是宋瑾把自己送上门来了。傅景打量了宋瑾一番,虽然看不清脸,但他一双眼睛形状姣好,目光清透,周身的气度风范更不是一张面巾能够掩盖的,倒也是足够的赏心悦目。
傅景当然知道宋瑾来找她是什么事情,毕竟这几天杂事并不多,不用动脑子也能猜得出来宋瑾的来意。
傅景原本是不大耐烦去被人念叨纠缠的,不过若是做这件事的是个极其符合她心意的美人,倒是可以忍受一二。当下,傅景便示意沐风自己先回去,自己要同宋瑾转上一转。
灾疫之时,即便是医者已经尽力医治,可是仍然每天都有人逝去。
傅景之前曾经特意同宋瑾讲过,得了疫病的人,即便是尸体也有其传染性,唯有焚烧才是可行的处理方法。
可大楚有自成一套的丧葬之礼,讲究入土为安。挫骨焚灰,尸骨无存,是有天大的仇恨才会干出的事情。没有人愿意焚烧掉自己亲人的尸体。在这些古朴的村民看来,破坏逝者的尸骨,是对人极大的不敬,也使魂魄不能安息。
初始时,是没有人愿意的。宋瑾软硬兼施,带着士兵给村民们讲道理,讲得通的还好些,讲得不通的没有办法,便只能强制一些。最后,便将燃烧出来的飞灰装在买来的一批匣子里,还给他们的亲人。可无论是愿意的还是强制的,所有人的悲痛不曾消减过半分。
两人慢慢走在路上。尽管已经出了南营,却仍然能够听得风中传过来的哭泣声音。
宋瑾有些沉默。
半晌,他道,“小景,那天……谢谢你。”
傅景挑了挑眉。最近宋瑾叫她似乎是越来越顺口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疏离的“傅姑娘”、“傅小姐”已经全都换成了“小景”了。
倒是个不错的进步,至少听起来顺耳多了。不过,傅景做出有些不开心的样子。
“谢谢我?”
宋瑾点点头,“谢谢你。”
傅景疑惑地看着他,“可我怎么觉得宋哥哥在躲我?”
宋瑾被覆盖着的面颊微微红了一些。他清咳了两声,总归是不好意思同傅景一个小姑娘说,是送她回去时候撞上了她家兄长,最近这两天总觉得怎么看怎么尴尬吧。
虽则什么事情都没有,但是莫名的,这种事情总是让人觉得感觉有些奇怪就是了。
好在,傅景许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轻轻笑着又提起了别的事情。
“宋哥哥,小景这几天救了很多人。”傅景笑眯眯的,一副讨赏的样子。
“小景很厉害。”宋瑾道。
他这句赞美说的真心实意。短短五天的时间,傅景的医术精湛已经传遍了整个营地。一个年级轻轻的小姑娘诊治的手段居然比行医数十年的老大夫还要老练准确。对这种情况唯一不感到惊奇的,也就是傅延泽了。而宋瑾,虽然也有些惊讶,不过相比于其他人倒是差了很多。相处几天,他已经对傅景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任。
原本一切都很好。可是随着傅景行医的名声大了起来,不知怎的,傅大夫不近人情心如铁石的名头也逐渐传了起来。
宋瑾派人打听了一些,才知道这些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傅景每天救治人数不一定,可一旦说了不再看诊,便就是一个病人也不会多接。任凭他人如何恳求或者讲好话也不会改变。而昨天,又出了那样一件事情。那妇人的儿子原本是祝老手下的一名大夫诊治的,只是那孩子年纪本身就不大,身体又不太好,即便是灌了药下去也不见好,反而是呕血更多,愈发虚弱下来。那妇人走投无路,又听了傅景的名声,下跪恳求却也没能成事。
宋瑾不知道傅景为什么会这么做,可他知道傅景不同于一般的小姑娘,心思机灵,主意又多。他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却又不知道怎么对这个姑娘开口。
“小景这些天救了很多人。”宋瑾道。
傅景侧头看他,宋瑾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窘迫。
傅景一直觉得,宋瑾脸上带着一些薄红的时候,有种超出常规的魅惑。明明一个最是清正的少年郎,却总是容易羞涩,而且羞涩了他又还是撑着不说。傅景很难讲清楚自己究竟是怀了什么样的心思。像是想要逗弄,又像是冷眼旁观,但见了宋瑾害羞窘迫的样子,又有些忍不住的心软。
此时此刻,也是一样的状况。傅景盯着宋瑾看了一会儿,看的他耳根都有些发热,才开口,“宋哥哥是想要问我,为什么不去救更多的人么?”
宋瑾听她这样直白,倒是有些如释重负。同傅景这样直接了当地讲话要舒服很多,他道,“这几天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
他考虑了一下措辞,“小景,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好吧,虽然并不了解细情,却也没有一上来就同那些无聊之人一般问她怎么不去救更多的人,傅景也不觉得气恼,难得的还有点认真。
“宋哥哥,我早就同你讲过,天疫不同于其他疫病。死者死,生者生。我每天只是救治了那些能生的人,而另外的人,任何人也没有干预的办法。”
宋瑾没有说话。
傅景隔着面巾摸了摸鼻子。她虽然讲出这话,有十足的底气,可宋瑾毕竟是不同的。从前的交谈里就能看出来,虽然大楚世代信奉祭司,但宋瑾心里,对命运之说,并不十分信任。
少年人总归是多些意气。更何况,不曾经历过那么多的坎坷,没有过那么多的伤痛。所谓不经至苦,不问神佛。所以,倒是不难理解。
宋瑾停下脚步,微微弯下身子,与她平视,“小景,你怎么知道,你每天救下的,就已经是全部的该救的人了。”
傅景从腰间拿出自己的小锦囊,从里面捻出三枚光滑精致的特制铜钱。
宋瑾看着她。
傅景手指翻动,指尖点过铜钱边缘,铜钱在她手中翻动起来,跃动旋转,滴溜溜打着旋落在地上,高高低低排成一排,像是有些规律,又像是毫无章法。
傅景蹲下身子,将铜钱捡起来,重新装进自己的小锦囊里。轻轻开口道,“明日二十有五。”
宋瑾沉默。
他明白,个人的信仰是很难改变的。可是眼前流逝的,不是钱财,不是物件,是人命。他不能强迫他人改变,却也没有办法眼看着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流逝而无动于衷。
“小景,没有人是应当受难的。”
“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得病,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康健。而那些染病的人,我们不能剥夺他们求生的权利。”
“小景,命运是什么?难道所谓的命运,就真的是不能够改变的吗?”
傅景与宋瑾对视,两个人谁都没有移开目光。
宋瑾近来应该是没有睡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黛青色,眼睛里也有一些红色的细丝。可他的眼神还是清亮的。里面带着一种不存在于傅景身上的东西——悲悯。天真的悲悯。
倘若傅景真的只有十一岁,她定然会被宋瑾所打动。甚至,她也有可能情窦初开的心动,毕竟,没人能够拒绝那样的一双眼睛。
可惜,她不是。傅景很清楚,十一岁的,只是她的躯壳。她内心里,有着埋藏在乖巧热络的躯壳之下的年长的疏离与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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