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钰帝得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自然就退席了。整个宴席的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姬昀眼看着端着酒杯聚集在自己面前的人越来越多,脸上还带着浅笑,心里却隐隐有些不耐烦,随便找了个由头,起身出了大殿。
殿后有一座牡丹园,如今隆冬时节早已经过了牡丹的花季,宫人们便早早的将残枝清理干净,将牡丹园布置成了供小皇子们玩耍的一大片空地。
像是冬宴这样的时节,更是有不少人聚集在这里放鞭炮烟花玩乐。
当然,姬昀是并不知道这么多的,她只是随便走走,来到一个相对来说离大殿不太远的园子来吹吹风。却没想到遇到一片的嘈杂声音。
“打他!”“打他!”
“凭你也敢说不?今天偏要你给我们提着,你提是不提?!”
姬昀皱了皱眉,懒懒散散地望过去,见到的是一群小孩子的背影,似乎围着什么在喊打喊杀拳脚相向。周边还散落着一堆各式各样的烟花,几个随侍的宫人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头仿佛无知无觉地站着。
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一堆烟花里,有一种叫做流烟胧月,是近几年来很受欢迎的一种烟花,需要挂在什么地方,点燃以后会从四壁放出朦朦胧胧的五彩花火来,的确是好看的紧。只是牡丹园空旷,这些孩子显然是没找到挂的地方,又偏偏撞上了中间被围着的那个,就欺负那孩子想让他提着。毕竟烟火易燃,又高热,被欺负那个可能是害怕,拒绝了,才有了这么一遭。
姬昀在心里摇了摇头,皇宫里欺软怕硬可真真是太常见了。虽说被欺负的的确是可怜,可是到这步田地当然也是有自己的原因。更何况,救得了一时可救不了一世。这种闲事,不管也罢。
然而当她刚刚要转身的时候,几句话又窜进了她的耳朵。
“一个病秧子的种罢了,下贱的东西!”“上次还有宋瑾那个杀千刀的阉人护着你,难怪啊,一路的下贱货色!”
姬昀额角一跳。啧。怎么总有人满嘴喷粪给自己找不痛快?诶,她家宋督主管过的麻烦事,她既然遇见了,自然也要管上一管的。
姬昀笑了笑,稍微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发冠,走了过去。
“这里怎么这么吵。”
“哪个不长眼的……”带头的一个皇子不耐烦地转过头,愤愤然地骂着。然而,当他背着光,看清姬昀高高的发冠与身上的银丝广袖宽袍,没骂出口的话就哽在了喉咙里。
“见过祭司大人。”旁边的宫人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似的,同这一堆皇子低下身子冲姬昀行礼。
姬昀背着光微微眯了眯眼,目光越过这一群人,和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相遇。一个身量未足的男孩子浑身灰土和脚印,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定定地看着这边。
咦,这倒是有意思了。刚刚那一场喧闹的时候这小子一点声音都没有,还以为被围殴的是一只小绵羊,可这样的眼神,看起来像是一个小狼狗。
姬昀低声笑了一下,“呵,我这不长眼的这是撞上什么了?”
宫人们一下子垂着头,噤若寒蝉。
领头的那个较高的孩子咬了咬牙,拱手道,“赵澜锐见过祭司大人。不知是祭司大人,出言不当,请祭司大人见谅。”
姬昀点了点头,“原来是位小殿下呀,怪不得如此气势逼人。”
“请祭司大人原谅。”赵澜锐的腰弯的更低。
这就是皇室子弟的与众不同了。不同于寻常人家,在皇家长大的孩子,一个个都和人精一般,能屈能伸,早早便习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坏事情也是做的格外的得心应手。
姬昀垂眼看了看低头的赵澜锐和他后面跟着的一群人,还有人群后正勉勉强强爬起来的小孩子,心里叹息一声,皇宫里的事情,果然是一团糟糕。这件事情,她虽然管了,可是却只有这些少年自己才能决定他们的路数与走向。
“好了,都免礼吧。”姬昀看了看旁边散落的烟火,“在颍州,年时烟火不多,姬昀想借小殿下几个花火放一放,小殿下意下如何?”
赵澜锐也知道姬昀这算是给他们台阶下了,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让宫人把一旁散落的烟花摆好,就急急忙忙带着身后一群人行了个礼走了,那些烟花竟是一个也没有带走。
姬昀摸了摸鼻子,自己这次也没做什么,和从前的恶劣行径比起来简直可以算是温柔对待了,怎么这些人对着她就好像面对洪水猛兽一般。转头看着这一排烟花……姬昀有些尴尬。虽然用想看烟花当了借口,但是,祭司大人自从有记忆以来,就没自己点过火。而此时周围又没有什么人了。
“祭司大人……我可以帮您放烟花。”
姬昀转头看过去,小孩子的脸色称不上好看,脸上青青红红肿成一片,只是眼睛黑亮亮的,莫名还带着一种执拗。
姬昀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你叫什么?”
“赵胤承。”
姬昀摸了摸他的头。胤字辈。原本以为是哪个可怜的小皇子,却没想到,是个小皇孙。那些人说,他的父亲是个病秧子,想来,就是大皇子赵澜镜了。
宋瑾已经入宫多年,不该是随便心软的性子。但这孩子既然是赵澜镜的儿子,事情就好解释多了。
大楚的太子,是实际上的二皇子赵澜钧。其余掌权的,便是三皇子赵澜钰,四皇子赵澜铭了。而大皇子赵澜镜,则是一个极其尴尬的存在。可以说,赵澜镜的出现,是后宫嫔妃的一个疏忽。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小小宫女,承了皇恩后也没敢借机上位,只是战战兢兢地继续在皇上身边服侍,直到后来显怀早产,难产大出血去了。而赵澜镜本身早产,又没有母族照顾,在宫中从小也没有什么好的对待,年纪轻轻便百病缠身。但是这位皇子,虽然从小便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可却是皇室之中难得的清醒公正之人。听说当年宣审宋家的案子,赵澜镜为宋家说话,还被嘉钰帝下了一个月的禁足,生了一场大病。所以,若是他的孩子,搭上一把手,倒也不赖。
“祭司大人……您想看烟花吗?我可以放。”赵胤承看着她,又问了一遍。
姬昀看着他不太正常的站姿,还有衣裳上一个个灰扑扑的脚印。就算她想看烟花,就算她……不想自己点火,但这得是多丧心病狂才能让一个刚刚受过虐打,腿脚似乎还受了点伤的孩子来给她放烟花啊。
姬昀冲赵胤承伸出了手臂。
赵胤承一怔,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愣愣地看着她。
姬昀没再等他,一把把人抱了起来。
小孩子受惊似的,挣扎了一下,却在姬昀微微收紧的手臂里乖乖地窝在她怀里不动了。
姬昀抱着小孩子,一路遇到不少人,在别人惊诧的目光里走回了回廊附近,随便叫了一个宫人过来,在牡丹园里放这些从赵澜锐他们那里缴获来的战利品。
绚烂的烟花借着后冲力飞上夜空,在漆黑的夜色里绽放开五颜六色的花朵,变换的颜色映衬着姬昀的侧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孩子的胳膊乖乖顺顺地环上了姬昀的脖子。姬昀失笑,果然夜色醉人,她竟然也有那么一点心软了。
那个引得赵胤承挨打的流烟胧月,姬昀也教宫人撑着架子放了,烟花柔柔地从四壁放出来,时而呲出一些颜色靓丽的碎碎的星点,的确是挺好看。只是再好看的烟花,也有燃尽的时候。姬昀放那个宫人回去,自己抱着小孩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一路给送回了大皇子赵澜镜居住的宫殿。
嘉钰帝并没有让大皇子去参加这场宴席,是以,姬昀送赵胤承回去的时候,赵澜镜也刚好在寝宫里。看着这位高不可攀的祭司大人突然抱着自己的儿子出现在自己宫门口,他显然是有一些惊讶,一边咳嗽着一边让身边的太监把赵胤承接了过去。
赵胤承虽然撒开了手,由着那个太监把他抱住,却是回过头,黑亮亮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看着姬昀。
“咳…给祭司大人添麻烦了。”赵澜镜对着姬昀行了一礼。
姬昀虚虚地扶了他一把,看着他起身,心里默默地摇了摇头。赵澜镜脸色灰败,眉间发青,竟然已经隐隐是油尽灯枯之相。看了看趴在小太监肩上望着自己的赵胤承,还有眼前清瘦得有些脱形却仍然不失风度的赵澜镜,姬昀轻轻勾起一个笑,“小殿下与姬昀有缘。”
赵澜镜掩着唇咳嗽着,眸色微变。祭司大人亲口说的有缘,大概就不只是今天这件事这么简单了。
姬昀从怀里拿出了两个白玉的小瓶,又解下了腰间的一块玉佩,“这两瓶药,一瓶有消肿化瘀的功效,另一瓶是安参丸,可以止咳补气。送给两位殿下,至于这块玉佩,”姬昀笑了笑,看向那盯着她看的小孩,“若有事,小殿下可以拿着它来摇光阁找我。”
赵澜镜叹了口气,“澜镜受之有愧。”
姬昀微微摇了摇头,“姬昀也是个大夫,殿下无需多虑,还是先给小殿下的伤上些药吧。姬昀便先告辞了。”
赵澜镜一揖到底,“恭送祭司大人。”
姬昀慢慢走着,远远听见背后赵澜镜几乎不间断的咳嗽声。
“咳…父亲不是和你说过…咳咳,能忍则忍吗?”
小孩子的声音不大,却仍然带着一点倔强,“我没动手,今天这件衣服是从前母妃给我缝的……不能让他们弄坏了……”
姬昀走在路上,看着两旁挂着的灯笼,有些失笑。原本是打算回摇光阁的。可经这件事一闹,她突然想回大殿去看一看她的宋督主。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