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服不怎么干净,沾上了些泥土,实在狼狈。
“我告知了父母,向你提亲。”
“真的吗?”
她这副平淡的反应令他难受,这次,他实在是在经历了太多,自然想要些回报。
“睇儿你愿意吗?”
陆允慈沉默了,原来潭越始终不明白,有些事,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交易与回报。
她一时哑然,并不予以回答。
但有时,沉默已经代表了答案。
潭越自嘲地笑了笑,“睇儿,我明白了。我不会再逼你,提亲这件事,只是我的想法,而且,我家里的状况,我再也忍不了了。”
她点了点头。
见她并没有多余的话要对他说,潭越不免失魂落魄,但还是不死心。
“睇儿,其实我是偷跑出来的,我一会还要回去。这段时间,文翰斋我没法去了,你多保重啊,等我父母气消了,一切都会好的,到时候我再来看你。”
在睇儿的事情上,他有种莫名的执拗。从前,是执拗地想要得到她,因此使了些下作手段;现在,是执拗地想与她情意相通。
他已经向她表明了诚意,况且来日方长,事情未必不会有转机,日久生情亦是有可能成为现实。
她眼睛动了动,直直地看着潭越。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竟在她眼底看到了一丝冷意。
“好。”
最终,她平静回复。
听着她这句“好”,潭越心中又燃起了希望,觉得陆允慈好像并没有真的要拒绝他。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陆允慈见他还是有话要说,只好扯着他衣袖,快步将他拉到文翰斋后面的一处僻静地。
上次,便是在这里,这汪池塘前,她循循善诱,让他不知不觉间献出了“诚意”。
此刻,池中鱼不断跳出水面,一下又一下,下落瞬间又迅速钻入池底。看样子,一场大雨要来了。
在感知预兆即将发生的事上,鱼都比潭越要机敏,想到这里,陆允慈笑出了声。
潭越盯着她不说话,她很快就敛起了笑意,“怎么了?”
他有些愣神,缓缓开口:“睇儿,你刚刚......笑了。”
她眨了眨眼,轻轻“嗯”了一声,不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感觉很久没看到你这般开心过了。”他认真地说。
她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心底泛起异样。
“很久没有了么?”
她低着声音,似是在问自己。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潭越口中那个从未真正开心过的人是谁。
然而,潭越只是以为她在自言自语,根本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竟沾沾自喜起来。
“你刚刚那样开心,是因为我提亲的事吗?”
陆允慈收回目光,抿着嘴不说话,将目光重新投向池塘里不断跳跃的鱼。
气氛瞬间沉寂了下来,潭越的心跳频率却越来越快,或许,再试探一步也是好的。
“睇儿,你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微不可闻。
但陆允慈听得清清楚楚。
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她眉毛紧蹙,心底压抑已经的东西彻底炸开,她再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波澜不惊,犀利的目光向他投来。
此刻,是潭越最不设防的时候。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她完全失控,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将他朝池塘推去。
潭越根本没料到她会突然这样,毫无征兆的。他根本来不及防御,全身衣服就被水浸透,幸好池塘水不深他又会游泳,奋力挣扎了几下就重新踏到了地板砖上。
几只鱼被他带出,半死不活地在岸边挣扎。不仅如此,他身上还沾染了池中泥淖,脏兮兮的不成样子,头发湿漉漉的,不停在滴水。
从始至终,陆允慈只是在一旁冷冷注视着他上岸。她知道这样的池塘还不足以将人淹死,方才听到潭越那句话,她铸造已久的理智边缘彻底崩塌,将他推进池塘,是下意识的举动。
她实在是恶心,想要捂紧耳朵。他竟敢试探心意,竟敢问出“喜欢”二字?
姐姐离世那晚,烛火彻夜未息,姐姐将好多事告知于她。潭越从前将姐姐骂得那样难听,甚至肆意践踏她的尊严,到头来,他竟还能理所应当地试探姐姐的心意?
如今覆水难收,他是不是真将从前发生的一切都一笔勾销,怎么能坦然自若到这种地步?
陆允慈觉得无比割裂,他竟敢期待姐姐说出喜欢那句话?将姐姐逼死的其中一人便是他!
眼下,他上岸后小心翼翼站在一旁,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即使知道是她推他也没有动她分毫。
——她恨这迟来的“包容”。
姐姐那晚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印在她心底,她这辈子都无法忘却,每每面对他和宋明康,她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才能与他们正常交谈。
此刻,她浑身发抖地看着潭越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眼底噙着泪,无辜又委屈。
“睇儿,我是哪里做的不对了?”他颤着声音询问,他多想让她明白,提亲的事,耗费了他出生以来最大的勇气。
“你——”
陆允慈攥紧拳头。
“你知不知道——”
她几乎是在厉声叫喊,眼泪快要滚落,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把“睇儿”害惨了?你知不知道?!
你当初为何要那样对她?
潭越,你这种人......
原来,人与人之间,是真的无法感同身受的,于他而言,强迫睇儿的事,或许只是一种理所当然,他对自己的恶一无所知。
文翰斋前门突然传来了激烈的马蹄声,好像来了很多人,陆允慈听到了有人在唤潭越。
潭越瞬间反应过来,无奈地对她说:“是我父亲派人来找我了。”
她想起他方才的话,他说他是偷跑出来的,竟真是如此。他跛着腿大费周章偷跑出来,竟只是为了见她。
“睇儿,你等着我,等我熬过这阵子,我再来见你。”
他信誓旦旦,好似方才他推她的事只是令他伤心挫败,并没有带给他毁灭性的打击。
陆允慈一言不发,看着潭越落水狗般离去的身影,轻轻冷笑了一声。
潭越,你要保重啊......
这一刻,陆允慈第一次觉得,上苍终于和她站在了同一边。
半个月后,潭府地窖,潭越神情恍惚,他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
这里漆黑一片,除了有人给他每日送饭,他接触不到任何外界的音讯。
太静了,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潭越手脚被束,有好几次受不住,都会经不住失声尖叫,甚至要疯狂制造些声响。
渐渐的,他发觉自己再怎么无理取闹都不会有人大发慈悲将他从这里救出,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从前不知道家中竟然有这样的地方,更不明白事情为何发展到如此地步,他只是告知父母自己想要娶睇儿而已。
想起那天,他话音刚落,母亲就着急忙慌地想要将他从父亲身旁拉走。
睇儿这个名字,如今京城知道的人不少,潭越的父母更不是例外,他们知道这女子从前的身世。
母亲用力拽住他,可他纹丝不动,又重复了一遍。
潭镇勃然大怒,当即甩了他一巴掌。潭越恨极了父亲这般纨绔**,丝毫不怵,瞪着眼睛,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末了,潭镇毫不留情,重重一脚踹在了他膝盖上,他当即膝盖一软,被迫跪在了潭镇面前。
潭越料到这个决定会让他付出代价,但如今他是家中唯一成年的长子,父亲悉心培养他多年,练功习武,怎甘心让“潭家军”后继无人。
这既是反抗,又是示威,他相信再无论如何,父亲都不会轻易舍弃他这个儿子。
见他这样,潭镇便沉默着不再言语,倒是言月,反应愈发激烈,冲着潭越几乎是在哭喊:“你这是想干什么啊!你什么都不懂!”
潭越攥住言月的手腕,紧皱着眉,“母亲,这个家,我真的是受够了!”
在祠堂一连跪了三天,潭越膝盖都肿了,他心想到了这地步,父亲也该消气了吧。
他眼神呆滞地看着立于自己身前的一个又一个牌位,觉得实在是无趣至极,不自觉间便打起哈欠。
然而他没想到,第四天早晨,父亲竟命人将他锁在了房间里,变相软禁了他。
家中下人会定时给他送饭,他想试探些风声,然而一无所获。
这下,他有些慌了,没料到父亲竟会生这样大的气。
被关了整整十天,潭越再无法泰然自若,隐隐察觉出父亲有一直要关他的意思,于是他悄悄弄坏了紧闭的窗户,从家中后门逃了出来。
跑得太匆忙,翻窗户时腿被树枝狠狠划了个鲜红的口子,他痛到跛着腿,但依然加快脚步跑起来。
他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他知道不过多久就会被家里人捉回去,所以他得赶紧去找睇儿,去见她一面,他很想她。
没有马车,他便跛着腿,强忍着疼痛,一步步朝文翰斋跑去。
终于,他见到了她。她还是那样,简单的穿着便让他挪不开眼,招人喜欢的模样。
不少人在围观,他不想在她面前那样狼狈,然而他眼下的处境,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赶忙告诉她自己迈出了多么勇敢的一步,然而她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惊讶,这令他不免有些难受。
直至她将他推入池塘,他才明白她的心硬得如石头,所有努力在她面前好像都无济于事。功不唐捐,可她不是。
他还记得从前在寻芳阁的某次,**过后,她身上全是他留下的痕迹,他不知餍足还想继续,她却哀哀地望向他,“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了?”
这是睇儿为数不多的几次向他明确表示拒绝。
然而一切照旧,他还是会强迫她,他就是沉浸在**中无法自拔的野兽,他知道自己这样与畜生无异,可那又如何?
原先的唾手可得到如今的求之不得,他怎会甘心。但他依然觉得来日方长,他和睇儿已然有了身体上的羁绊,未尝不会产生更深的联系。
只不过当时的他不会料到,他再也回不到文翰斋了。
......
强烈的光突然刺了进来,他艰难抬头,这次来给他送饭的不是别人,是他许久未见的母亲。
言月憔悴了很多,头发凌乱,整个人魂不守舍,这段时间,她同样过得不好。
最终,还是言月先强颜欢笑起来,“越儿,先吃饭吧,这是娘亲手为你做的。”
潭越颤着声音开口:“母亲,再待下去,我可能真的会死。”
他现在才知道父亲会如此大怒的原因,只是,太晚了。
原来父亲从前有个哥哥,也就是他的伯父,被祖父寄予厚望,而父亲那时身为家中次子并不受重视。
但是忽有一天,潭越的这位伯父竟为一烟花女子赎了身,甚至要娶她为妻。
此举实在有辱潭家家风门楣,祖父为此大怒,关了伯父几天便于心不忍将他放出,谁知伯父竟借此机会与那女子私奔出走,至此一去不回。
这件事后,父亲才得到祖父器重,并受到祖父潜移默化的影响,被深深同化,他对哥哥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并引以为戒。
此事乃潭家秘闻,鲜少有人知晓,平日在潭家,亦不会有人主动提起。
潭镇这个哥哥被潭家族谱除了名,潭镇深以为耻,认定哥哥不配为潭家子孙,浪费了父亲这么多年的谆谆教诲,那些烟花女子更是令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类似的事在潭越身上重演,便没有那么幸运。直至潭越被父亲从族谱中除名扔进地窖,他才意识到自己触犯了怎样的逆鳞。更何况,父亲不缺他这一个儿子。
这样的事,是父亲心底的伤,骨子里的守旧,不愿让潭家沦为众人皆知的笑柄。
如若潭越早些知道此事,他便不会这般草率,这般不顾后果。
此刻,看着母亲如泣如诉,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这一切,如梦一场。他深陷噩梦中,无法挣脱,早已回不了头了。
冷静下来后,他才意识到蹊跷,他和宋明康,都落入了可怕的境地。
而这一切......
好似有一只手在推波助澜......
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
还不到一个时辰,言月便被迫离开。看着自己原本高大魁梧的儿子现如今在地窖里憔悴的不成样子,她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下次得到可怜能再次探视儿子的时间要隔多久,她不知道。
潭越沉默地注视着母亲离去的身影,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母亲救不了他。
——他走投无路了。
于是,他又开始想睇儿,想这么多事之间的关窍。
他本以为自己玩得起,谁知到头来,地位、身份、前途......他什么都失去了。
地窖内的成片漆黑若无尽黑夜,他却只能通过想她来消磨时间。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手抱琵琶,眼睛澄澈得发亮;他强迫她时她不断流泪愈发激起他内心的暴虐因子;她在宋明□□辰宴上惊鸿一舞,嫣然四方的模样......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他知道自己落入今日这般光景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的循循善诱,欲擒故纵;他的越陷越深,执迷不悟。
睇儿会不会想到他现在在这样的一个鬼地方待着,或者说这就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他想了好久,却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原来,他竟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翌日清晨,强烈的光再度透了进来。
他缓缓抬头......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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