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摸到手中细腻的手帕时,眸底还懵怔,就听到上方传来杯盏的磕碰声。
“这桩婚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可听明白?”
主堂里点着香檀,角落有丫鬟正更换炭火,用的是上好的瑞炭,炉里不见火焰却有光亮,即便相隔几人距离,仍能感受到身上暖洋洋。
不似在湿冷阴暗的地窖里苦苦挣扎,久到她以为自己失明,双手双脚冷麻到不听使唤……
沈清绞了绞手指,细滑柔软,没有冻疮粗茧子。
指甲也圆润,泛着漂亮的粉红,还是一个十六岁女娘该有的鲜活样子。
“一切都听从母亲安排。”她温吞的低下头。
韩氏这才满意的饮了口紫普洱,“我也乏了,你就且下去,叫外堂的女娘们都退散了。”
“是。”沈清临走前,福了一礼。
贴身丫鬟佩云扶着她手,跨过外堂的门槛,才有另个丫鬟上前把貂毛大氅给沈清披上。前襟绣了金丝花瓣,花蕊缀着圆白珍珠,领口拢来柔软貂毛,隔绝外头吹刮来的刺骨寒风。
手里被塞来手炉,模样精巧,外罩着一层紫缎,握在手心很快就被热腾腾的暖意,驱散了指骨的冷凉。
沈清身后跟着婆子,她对坐在外堂的女娘们,也是沈清几个姐妹说:
“小姐们,主母困乏不便再受你们的请安,都各自回屋里。近些日子雨雪下得多,院里该领的炭火份例早些去领。”
交代完话,婆子扭着腰身进了内堂。
前来请安的姐妹里,沈淑的眼神看沈清最为不善,她把手炉拍在茶几面上,“怎么就一个人进的去,我们不是白白走一趟?”
她可以气冲冲,其他女娘只扫了沈清一眼,纷纷别开头。
但沈清现在却不想计较这点小手段,她信步往院外走去,一点不理会沈淑的发难。
等看不见人影后,沈淑甩了手帕,走进内堂,却没人阻拦。
其余女娘都心里门清,嫡出和庶出还是有分别。至少她们都被自家姨娘勒令,切不可在沈淑面前大出风头。凡事都需谨小慎微,免得招了主母的不满。
-
回到紫烟阁,佩云半卷珠帘,吩咐小丫鬟下去煮茶。
声音轻悄,“小姐可是忧心婚事?”
沈清摆摆手,面对铜镜里的自己,神情还有几分恍惚。
“你去厨房帮我看看,还有没有桂花糕。”
佩云眉间发愁,知晓此刻的小姐需要清静,退出屋子奔向厨房。
随后沈清又让闺房侍候的丫鬟都退下。她眸底才染上浓郁的憎恨,随手拔下一根簪子丢在台面。
“当啷”一声脆响。
五年……她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窖虚度了这么久。
就在方才请安那会,她重新回到十六岁这年。
这回她不想重蹈覆辙,心里谋划着如何报复,却发现今生更换了结亲对象。
不再是俞府俞化风,而是寄宿俞府远亲洛秀才洛裘钰。
在沈清久远的记忆中,对此人印象不深。
堪堪记得是她嫁入俞府一年后,就传来住在偏院的洛公子的白事。为此婆婆还暗讽她是扫把星。
这还不是沈清最忧心的。她原本想着自己多出一份预知,可没想到婚事直接变动。
那她还能顺利判断将来的大事?
显然,她心里没底,也怕一朝失手再次跌入深渊。
沈清垂眸扫过那枚发簪,是她及笄礼上主母韩氏所赠。她娘亲在她十二岁那年离世,父亲扶正了韩氏。原本以为继室会不容原配子女,却不想韩氏待她很好,连自己亲女沈淑也比不上。
但经历前世的惨痛教训,沈清才明白,有些人就是披了羊皮的狼。肚子包藏祸心,却叫人分辨不出好坏。只有露出獠牙那刻才可分明,但也为时已晚。
沈清拿了根绣花针,撬开黄金花蕊中心的外壳。
从簪管里拨出好几颗红彤彤的小丸子,立马一股淡淡的药味扑鼻而来。
荼毒了她身子多年的药味。
难怪她总是体弱,比起寻常女子更是半点气力都无。但比起俞府带给她的痛苦,还是小巫见大巫。
沈清攥紧了指骨,这时丫鬟端上煮好的茶搁在八仙桌,“小姐,茶好了。”
“正赶巧,厨房刚煮好桂花糕,还有奶皮枣泥饼,说是新捣腾出的口味,小姐你且尝尝。”
佩云跨过门槛,面上浮了抹淡笑,“今个儿那些嬷嬷说,待会炭火就会帮着送来,说是小姐的好事到了。她们也是,平时可没瞧见她们这般热情。”
沈清如何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韩氏给她定下这么一桩婚事,比起俞府还不如。却让下人恭维乐呵,表面功夫做的挑不出丝毛病。
那位洛公子名不见经传,也不知是不是良配。
“咱们院里也不编排人,再多嘴,就罚你去守夜。”
“奴婢可不敢。”佩云拍了拍嘴,却是低头认真摆盘。
再看去桌上的糕点,荷叶形状的陶瓷碟盘,米白的桂花糕,表面淋了一层亮晶晶的蜂蜜。
饶是沈清此刻没什么胃口,鼻尖嗅到这股清甜气味,就伸手捻起一块递入口中。
口感软糯,甜度恰到好处,沈清紧锁的眉间缓缓舒展。
丫鬟们相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的笑了笑。
-
在沈府的日子一点点过去,府里也开始筹备沈清出嫁的嫁妆,都由韩氏做主。
金楼打金饰,绣楼裁红衣,还有备上些个家具细软。
她操办的无不细致,连府里的下人见此,都不得不称赞一句主母贤惠大度。
交换完庚帖,男方送来聘礼。
沈清都得避开,待在自己的闺房里。
佩云从外面绕了一圈回来,脸颊鼓起。见沈清正倚在窗棂边提着毛笔,在宣纸上涂涂画画。
听到脚步声,她头抬也不抬,嗓音清冷。
“回来了。外边情况怎样?”
“聘礼是抬了过来,但连一个院子都没填满……”
佩云是沈府家生子。
从小就见过府里女娘出嫁,以沈家三品官阶,男方送来的聘礼哪个不是十几抬起步?
送来的聘礼就五个红漆木大箱子,还有四只乱拉乱尿的大鹅,把院子的石板路都染上牲畜的熏臭气。这敷衍的态度,佩云都替沈清感到不值。
好端端的从俞府三品大员的少爷换成一个不知名的白身。
下人都看低自家小姐!
沈清心里门清,洛公子寄住在俞府又身患重病不久人世……在外人看来不是什么好夫家,沈清以为怎么也好过俞化风。
恰巧她嫁过去,离着近,也有机会复仇。
“没什么大不了,嫁人本就如此,哪能事事如意。”
毛笔轻搁在砚台,沈清支着下巴,身姿清瘦,面对只有一双眉眼的宣纸,她嘴角噙着笑意。
在佩云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她捏着宣纸的边缘,探到红烛上空,任由灯芯的火苗上窜,吞噬掉宣纸。
那双酷似俞化风的眼睛,也化为一片黑灰……
婚嫁前一天,韩氏召她来房。
茶几边摆好了新鲜的紫葡萄,一盏凝神香片茶。伺候她的婆子旁,站立两个新面孔。
“你母亲早逝,我身为主母,也代你母亲给你添置一笔嫁妆,等新郎来接,就一齐替你送去。
还有些闺中侍候丈夫的事宜,想必那些嬷嬷们都好生教导过。
凡事都要未雨绸缪,你为人正室,以开枝散叶为主,讨丈夫欢心那是小妾该做的事。
可这又说回来,外头塞来的总比不得自己带着的人。”
韩氏狭长的眼眸微眯。
伺候她的婆子也是乔嬷嬷,会意的喊了声。
“大小姐,夫人为了给你挑选两个老实本分的当陪嫁,可废了不少心思,都是真心待大小姐好。”
两个丫鬟自发站在人前。
一个身形丰腴,另个弱柳扶风。两张脸都是五官端正,细看还有几分诗情画意,皮肤也养的娇白。
若不是衣妆单调,外人见了,兴许以为是府里娇养的小姐。
沈清嘴角微勾,真待她好,却迟迟不见拿出卖身契。
就这样带过去,那两个野心渐长,还会乖乖听话?
添堵才是真。
“多谢母亲好意,这两丫鬟长得倒是标致,不知是活契还是死契?”
沈清始终微笑,杏仁眼眸弯成月牙。
韩氏一怔,托着茶盖的手,微微收拢,面上依旧含笑。
“你怎的计较起下人的玩意,左右都是沈府的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连自家人也信不过?”
“母亲说笑了,清娘不敢言信不信,只是早年听闻祖母讲过,下人离了府便不好管束。
总要拿捏着契纸,才会听话,我这不是日子久了没个心安。
母亲若能交由我来保管,那是再好不过。”
这番话一出,韩氏神情既有诧异,又泛了丝不悦。
“交给你便是,心里有个防备也好。”
沈清面带微笑,收下乔嬷嬷从库房拿来的两张契纸,她扫了几下,交给佩云。
告退时她脚步轻快,带着契纸离开。
莫约半炷香,韩氏重重摔了只茶杯,吓得乔嬷嬷抖了激灵。
“夫人息怒。”
“真没看出来,平日里温吞的打不出一个响的人,还稍微聪明了那么一回。”
韩氏平息心头怒火,乔嬷嬷在后给她顺背。
“夫人可千万别气,奴婢平日都盯着紧,那簪子她还不日日带着。等嫁了人您就可安心,有她苦果子吃的时候。”
“俞府那位姓洛的白身,身子听说还好?”
乔嬷嬷转了转眼珠。
“不大好,每日用药吊着,整天咳嗽。考了两次才考中秀才,听闻是从考场抬出来……身子骨很差,大约活不太久,大夫说短命。”
“天意如此,都是命罢了。”
-
到底是俞府稍微重视了这个远亲,邀请了有些身份的宾客过来,摆了好几桌席面。
府邸上上下下,披挂红绸和灯笼,只是细看那绸布,能追溯到几年前的花样织法。灯笼就间隔很远才挂上几个,全都充着门面。
下人脸色倒还可,没太热情,只见达官贵人时,笑脸不断。
经历一番繁琐的流程,沈清头顶凤冠,坐在喜床边缘。方才拜堂时,洛公子便咳嗽不断,发自胸膛的震颤,叫人听着就揪心。
病得真的不轻。
佩云挤开两个没眼见的新面孔,暗恼现在就不安分。
“少夫人,前院热闹着,你先垫着点肚子,这是后厨特地为你们熬煮的阿胶人参汤。”
沈清见到那两碗热汤,呼吸顿时沉重。藏匿在宽大袖口的手,猛的收拢,细微的刺痛,让她勉强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
到底还是来了。
佩云嗅着空气里微微有丝酸味,见前来送汤的丫鬟神情正常,按下疑惑,接了托盘,送到桌面上。
那丫鬟多嘴一句,“汤还是趁热的好喝。”
话末不带一丝停留,抽身而去。
沈清眸底泛起警觉,正想着怎么处理时,门扉被人吱呀推开。
空气里闯入一股淡淡的药味,裹挟着外头散落进来的几片雪花。那人偏生还顿住身形,伸手拍了拍喜袍,胸膛前的大红绸带抖了抖。
冷白修长的手掌,将门扉掩住关紧。
“……洞房花烛夜,都染上小生的药味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