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朔风四起，夜色与雪色一点点吹进重楼，宫灯飘摇，烛火熄灭，三宫六院渐渐归于沉寂，却还透着歌舞酒乐的余温。

只有长乐宫是冷透的，那风雪就像从这里吹出去的一样。

王濯拢着一床漏风的棉被起身，在枕头下摸索。

她有一把用旧的刀，薄而窄，不过寸许，能藏在袍袖之间取人性命。

王濯母家是在河西通道行走的驼帮，幼时她曾跟随母亲走商，小小年纪能用一把刀杀狼搏虎。后来被王景年接回京城，认祖归宗作了王家女，又用这把刀为高见珣抹去一切障碍。

她想找出那把刀来，抓两只老鼠吃。

她太饿了。

只是枕头下空空如也，除了被蛀空的绸褥，什么都没有。

“娘娘！”

王濯这一动，睡在床下的雁回就醒了，连忙将她搀着，借月光看过来。

“这是春时令用的薄绸被，这都三九天了，内侍省的人也不过来给娘娘换，奴婢明儿了去催一催。”雁回说着眼睛就红了,“娘娘睡不踏实，这是伤心呢……”

王濯无奈:“都要饿死冻死了，哪儿还顾得上伤心？”

雁回这实心眼的小丫头便又想偏了，垂个头嘀嘀咕咕的：“都是奴婢不好，讨不来炭火与吃食……奴婢明日再去求一求，实在不行到内道场偷两个贡馍……”

王濯打断她的絮絮叨叨：“我让你去求见皇帝，你见到不曾？”

雁回便不说话了。

她在昭阳殿外跪了六个时辰，晕倒才被人拖走，醒来又去大闹一场，吃了廷杖，殿门始终紧闭。

待回来时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她不忍扰娘娘清梦，便想掩饰过去，等娘娘起来再说。

长乐宫里用不起烛火，只有月光，王濯看不清雁回的表情，但约莫能猜到。

“是了，皇帝忙完一天的政务，此刻正是与漱夫人温情小意的时候。”

更漏滴答，仿佛印证王濯的话一般，鼓乐声自未央宫方向传来。

漱夫人未入宫的时候曾说，宫墙深深，凄树森森，不愿常伴孤寂。高见珣为了迎她为妃，下旨自初更至天明奏乐不止，夜夜笙歌，不使其深宫寂寞。

初更天，正该奏乐开始。

可不知高见珣是否还记得，冬夜畏寒的人是她王濯？

*

王濯出身琅琊王氏，与高见珣这位新纳的夫人王漱，是姐妹。

王濯十三岁之前，都跟随生母李氏在陇西道走商，她会算账，会打猎，生得一身匪气，唯独不识字。后来李氏去了，在京城做大官的爹爹要接她回去享福，她就欢天喜地地跟着去了。

回了京城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别的贵女都会吟诗，会管弦，琴棋书画，女工歌舞，无所不能，可她只会一把刀。

最开始杀鸡，杀猪，皇家围猎时杀点野味，后来杀人。

刚嫁给高见珣的时候，他初封静王，王濯替他高兴，说我杀头牛给你庆祝一下。高见珣说这不是什么好事儿，别人封王都有封地，他没有，所以这是猜忌。

新婚夜，两个人坐在榻上，说了一宿的小话。

高见珣给她讲七王党争，讲夺嫡凶险，说外面全是不怀好意的人，谁可以信，谁不能信，谁要假装可以信，王濯听得头痛。

她从繁复的礼服袍袖里摸出一把刀，说：管那么多，我替你杀了他们。

高见珣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那是王濯第一次清清楚楚从别人看中看懂不喜。

好在高见珣没嫌弃她。

高见珣拉着王濯的手说：你是我的王妃，我必不负你，我们共进退。

于是王濯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在妯娌间斡旋，学会了在帝后前讨巧。

高见珣偶尔也会体贴她，知道她幼年跑商落下寒疾，每逢雨雪天就会发作，便远赴瀛洲为她求医问药，亲手捣药来敷。

人人都说静王怎会娶了这样一个女人，愚昧，莽撞，身有痼疾，毫无内涵，又没有士族为她撑腰。娶到王濯，静王已经在夺嫡之争中出局了。

可那些女眷去哪也都喜欢带上王濯，有这样一个人在，既能凸显自己名门气质，又能为她们鞍前马后，不辞辛劳。

到了议储的时候，朝臣中竟有半数支持静王。

高见珣顺理成章成为储君，过了两年，景帝驾崩，高见珣登基，王濯也得以入主中宫。

刚成为皇后那段日子，王濯也有过一段安稳时光。高见珣后宫虽然美女如云，王濯却很会经营，总能在帝王的新宠旧爱间长盛不衰。

事情在高见珣登基第二年急转直下。

父亲与谢氏接连进宫向王濯哭诉，说妹妹如花的年纪，天仙般容貌，却日日为远征边塞的燕王守活寡，央求帝后允王漱与其和离。高见珣那时在长乐宫下棋，听完当即就准了，封王漱为魏国夫人，到封地享受俸禄，另择良配。

过几天便传来妹妹再嫁的消息，令王濯没想到的是，新郎竟是当朝天子。

还真真是个良配！

瞧瞧，连三度议亲、和离再嫁的女人都能赐爵位，赏封地，堂而皇之纳入后宫。

什么叫爱？这才是帝王之爱。

王濯倒是不在乎他爱谁，甚至不在乎王漱入宫，她有属官，有封邑，儿子是太子，大可以安享富贵人生，等高见珣一命呜呼后临朝称制，再过几年等新帝长大了，还政给儿子，美美为自己养老送终。

可恨的是王漱连她的后位都要夺走！

变乱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长乐宫所有宫人被带走，只留下一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雁回，禁卫军接管了皇后的卫队变相封宫。王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问才知，漱夫人刚足月的小皇子染了怪病，用尽天下良药治不好，太医说这症状似是巫蛊所致。

高见珣的后宫佳丽三千，皇子却只有两位，根本都不用怀疑别人。

果然，在皇后宫中搜出了桃版和玉兽，背后还有小皇子的生辰年月与小字，简直是不加掩饰的陷害。

高见珣面对这漏洞百出的案子不愿深究，在王濯百般恳请下才许她自查，却不让她离开长乐宫半步，纵有各种头绪却无法查起的痛苦几乎将王濯逼疯。

半年前，王濯也曾破罐子破摔地挣扎过一次。

她攀着宫门上斑驳的落漆，声嘶力竭地朝高见珣吼，你以为四妹妹真的爱你吗？她若是爱你，怎会在你落难时不闻不问，怎会一力促成与燕王的婚事，又怎会直到你的储位板上钉钉才来重叙旧情？！她爱的是荣宠，是权力，是皇后尊位！

问出这些话，便是将王漱放在了对立面，彻底和父亲、和王家撕破了脸，也撕开了高见珣用真爱和旧情修饰的可笑谎言。

那时高见珣罕见地沉默了片刻，淡淡反问：她是，难道你就不是？

王濯哽住。

她的确是为了后位。

王濯对高见珣没有太多的情感，同床十七年，从来都互相看不上，高见珣嫌王濯粗鄙，王濯嫌高见珣啰嗦。只是在争权夺利向上爬这条路上，两人志同道合。

像两条阴暗爬行的毒蛇，躲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伺机而动。

嫁给高见珣，是家族的安排，帮助高见珣坐上皇位，却是王濯想要的。她在京城举目无亲，高见珣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和依仗，高见珣的地位越高，她得到的就越多。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万人之上去。

王濯只是不甘心，她机关算尽得来的一切，凭什么被人轻易夺走。

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高见珣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长乐宫自此封闭起来，高见珣不曾再踏足，也未提过要废黜王濯的后位。

前朝上请废后的声浪一道盖过一道，她生母早亡，母族式微，是王家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燕王争储落败，新贵跃跃欲试，王谢两家都急需一条纽带来维系与新帝的关系，漱夫人就是最好的选择。因此夺弟妻这种被中原唾骂不齿的蛮夷行径，竟也成了士族口中“开枝散叶、巩固国力”的好事。

当真荒唐。

那些折子被高见珣一一按下，王濯尚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高见珣能怜她为自己筹划多年，惜她为自己诞下一子，念她孤苦无依，不要夺走她的后位。

很快，这一丝希望就被打破了。

更漏声起，天光渐白，恍然有一束光照进长乐宫，似雪后春晖般动人。

王濯眯起眼，喃喃道：“原是天亮了，我还当……”

“娘娘！陛下，是陛下的御辇！”雁回激动的拍了拍王濯袍袖，指着窗外雪中一抹黑，“陛下来看娘娘了！”

王濯怔怔地看了片刻，眉心轻轻蹙起。

“不，这不是……”

大太监手里的明黄绸布，分明是废后的圣旨！

废后啊！

她从刀光剑影里厮杀出来的后位，她为高见珣操劳半生才得来的后位！

她是个孤苦无依的人，一旦被废，与死有什么两样？！

王濯终于发现渴望高见珣的垂怜是多么可笑。

之前按下废后的折子，不过是和世家博弈，拖得越久，王谢两家加的砝码就越多。高见珣此时同意废后，想必已将燕王残存的势力尽数揽到麾下。

巫蛊在本朝是重罪，一旦因巫蛊被废，此案便成死案，她的儿子也不能再做太子。

必须做点什么……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她不要被废，她的孩子还要做皇帝。她要有人替她翻案，即便是死，她也要她的名字堂堂正正列于史册。

“母后！”

殿门豁然洞开，太子高植披霜带雪而来，抖落一襟尘。

太子不过总角的年纪，被王濯养的很好，不像他母妃顽固，也不像他父皇阴骘，人如其名，是一棵青松般刚直挺拔的树。

高植握住王濯的手，来不及解下披风，急急道：“今日早朝后外祖父来见过父皇，父皇允了王家之请，母后快想想办法吧，再不济，拖延几日还有转圜的余地。”

“来不及了。”

王濯似是决定了什么，推开高植的手，掌心向上摊开，亮出一把刀。

她终于找到了那把旧时的刀。

她恍然记起，漱夫人生产那日，高见珣说刀剑无情伤人伤己，让她将刀封在长乐宫正殿西南角的青砖下。一起封存的，有她的少年行，有她的来时路，亦有她的广阔天地。

王濯的头脑一如往日清晰，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他要废后，要夺走我得来的一切，我绝不同意。”

“死人是不能被废的。”

刀光劈开永夜般的冬日。

*

高见珣拥着虎皮袄走到长乐宫门口，这件虎皮袄是先帝四十七年，皇后亲手缝的。高见珣摸着绒密的虎毛，笨拙的针脚，心想，等到废后之后，他会给高植一个藩王之位，许他们母子到封地团圆。大太监陈生为他推开门，猝不及防，一道鲜血溅在脸上。

王濯尚温热的身体轻飘飘跌在高见珣怀里。

高植已然僵住了，寒气从脚底漫到全身，令他动弹不得。从外面涌进来的磅礴风雪里，夹杂着他母后最后的呢喃。

“只要生母不废后，你就永远有继位的可能。”

雁回扑通一声跪下去，捧着王濯袖里落下的一缕素帛，凄凄切切地喊了声“娘娘”。众人这才后知后觉长乐宫娘娘去了，却不敢哭，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雁回的悲泣久久绕梁不绝。

高见珣抬起头，长乐宫的碧瓦飞甍积着厚厚一层雪，风吹起，仿若灵幡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