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荫浓郁、蝉鸣声声,瑶光寺中,来客将一只木匣放到桌上,轻轻推至她面前。
“终于有机会将此物交还于你。这是……岑家那日之后,我命人私下接触羽林卫,从他们手中得到的,尚未被毁去的一些旧物。”停顿片刻,又道,“还有令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岑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说,‘你们将皇后如何了?’”
那时她坐在原处,倏然之间,泪如雨下。
旧事层叠褪去,冬日的昭阳殿中,岑容看着走进殿内的身影,眼前却仍然微微模糊起来。
青年容色清隽,风姿秀逸,即便是疾步走入,也仍维持着仪态的端整,只在双目下一点淡淡的青痕,显出一丝风尘仆仆的痕迹。
他进到殿中,展眼望见岑容的一刻,便先唤道:“阿姊!”
十年风霜拂去,年少温文,明朗依旧。岑容微微阖了双眼,泪水却依然滚落下来:“……阿怀。”
岑怀走上近前,还未开口说话,先被这一滴眼泪所怔住。
作为与岑容一母同出的胞弟,自少时起,他所熟悉的,便是长姐的背影。
他们的父亲是承袭了永嘉公爵位的岑家家主,而在岑氏这一辈的诸位子弟之中,他的姐姐,也是最得父亲看重的孩子。
她始终那样聪慧,骄傲,仿佛万事万物都可尽在掌中,而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事情。
哪怕是当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接下圣旨嫁入宫中一事,一开始并不赞成的父亲后来也同他感叹过,相信自己能做到世上艰难之事,这样的胆魄,也只有岑容能有。
可是现在,他却看见了长姐的眼泪。
他一时心中震动,还未说话,岑容已先抬手擦去了泪痕,朝他微微笑起来:“我记得你月前不是领了父亲的差事,出京去了?”
“……事情办完,我便先回来了。”岑怀在一旁坐下,看着岑容清减的面庞,低声道:“阿姊,你……你别难过,这笔账,我会向朱家讨回来的。”
他自收到消息起,便加急处理了手中的事务赶回京中。到了家中才知,这一月以来父亲母亲想要探望长姐,都被统统回绝了出来,而昭阳殿至今仍在闭宫拒客之中。实在放心不下,他便也入宫求了旨意到昭阳殿来,却未想到长姐同意见他的第一面,就落下泪来。
为后四年,他知道姐姐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孩子。
当日家中接到皇后有孕的消息时有多欣喜,他听闻长姐意外小产时,便有多愕然。
那朱贵嫔本就是朱家的人!做下这种事……
“这件事,与朱家无关。”长姐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么?”岑怀讶然抬起头。
他归家之时听母亲亲口说过,长姐小产的当日是在一场宫宴之上,被朱贵嫔推倒所致。此事朝中有品级的各家夫人皆有见证,是毫无疑问之事。
但如今岑容却说,此事与朱家无关。
他心中闪过无数猜测,最终也只能看着长姐,等待她的解释。而岑容沉默片刻,却忽然提起了另一件事:“阿怀,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几个月以前,我曾经向父亲提起过,或许要解除你与崔家的婚约。”
岑怀没有说话。他只觉得今日见到长姐的短短时间里,带给他的震惊诧异实在太多太多了。
崔十一娘与他青梅竹马,跟岑容的关系也很不错。两家之间虽未有正式的定约,但都心照不宣,将来总是要结亲的。他与十一娘也早已心意相通,为何……
岑容没有错过岑怀眼中的震惊与一闪而过的愤懑,苦笑一声。
“朱太后掌权,朱家权柄炽盛,至今仍可左右朝局。”她轻声说,“阿怀,岑家也同样势大,再与崔家结亲,更是引人瞩目。所以我那时以为,这样可以让岑家少受一些忌惮……我知道你会怨恨我。”
岑怀当然会怨她。前世里,她曾经真切地做下了这个决定。
她的胞弟,为了这样的“顾全大局”,被迫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分离。他拒绝了家中另外再为他择取的婚事,往后几年一直郁郁。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急转直下,从那之后很久,她都没有再听他唤过一声“阿姊”。
可是这样怨她的岑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还是在挂念她的安危。
宫人沉默的身影远远地守在殿外,寂静的宫殿之中,只有刻漏声声滴答的轻响,良久,方才响起青年低低的声音。
“我知道了,是他,是不是?”岑怀慢慢道,“是天子……忌惮皇后的母族,又不能见容于流着岑氏血脉的皇嗣。”
岑容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岑怀用力闭了闭眼,半晌,面色方才平静几分。
“好,我知道了。此事我会回去告知父亲,早做打算——岑家,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他说,站起身来,却没有马上离开。
“阿姊……如果你那时真的做下了这个决定,我也许会怨你……但不会恨你。”他低声说。
云影领着宫人,将岑家九郎君送到出宫的宫道之上,将近宫门时,一路沉默的九郎君方道:“照顾好娘娘。”
她垂首应是,回到昭阳殿时,见岑容仍坐在先时那个窗下的位置,便上前去,想要换下或许已不够暖和的手炉。
走到近前,方才讶然发现,岑容虽正神色平静地望着窗外,面上却宛然流下两道泪痕。
她吃了一惊,轻声问:“娘娘?”
是和九郎君说了什么,叫她这样伤心?
“无事。”岑容拭去泪水,抬眼朝她笑了笑:“不是伤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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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如今闭宫拒客,除岑家外,不会再有旁人前来拜访。夜色降下,岑容卸去钗环,梳洗过后,便上了床榻准备休息。
寝殿烛火被一一吹熄,只余殿角一豆烛光静静燃烧。宫人收拾了东西,都悄声退下,岑容放下床幔,也正要躺下,那轻柔的帐幕却又忽而被人轻轻掀开。
“阿容,这么早便休息了么?”那人站在床帏之外,微微侧身挡住外间的烛光,垂眼看她,“还是精神不济、容易疲累么,再让太医来看看吧?”
他眉间微凝,忧切地望过来。岑容身形一滞,瞬间攥紧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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