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公,他昏过去了。”
掌刑的小吏停下手中沾满暗红色鲜血的鞭子,转身请示一边坐着的官员。
那个被尊称为“卢公”的官员连眼皮子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上下翻动了下自己的手掌,而后抬唇,说出一句:“泼醒。”
小吏看着犹豫了两下,但最终还是从一旁的木桶里舀出一瓢水来,朝架子上绑着的那个人脸上泼过去,冰水从他的脸上滑落,坠入他的衣领时已经成了淡红色的血水,再与他身上的伤口处的血混成一体。
戚照砚被刺骨的冷意激醒,缓缓地抬起眼皮子,喉咙中发出两个难以分辨的音节。
如今正值隆冬,外面的雪一脚踩下去足足有三寸深,大理寺监牢的墙壁仿佛都结了一层薄冰。
乱糟糟的头发披散在戚照砚的肩背上,部分发丝糊在他的脸上,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瘦骨嶙峋,任凭是谁也看不出来这是戚氏长公子,昔日大燕的天之骄子,少时以文名动天下,弱冠之年便已经是门下省给事中,若是不出这样的事情,或许再过几年,便可拜相。
戚照砚因为疼痛,稍稍挣扎了下,便带动绑着他的锁链叮叮当当的响动。
审讯他的人叫卢峤,时任大理正,出身范阳卢氏,戚照砚昔日的同窗好友。
卢峤听见锁链碰撞的声音后,终于抬起头来,以阴鸷的目光盯着他,“戚照砚,我好心劝你一句,不如招了吧,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你早点招了,少受些皮肉之苦,我也好写好文书交给上面结案,大家都过个好年。”
当然,这里能过个好年的人,并不包括他戚照砚。
戚照砚迎上他的目光,颇是艰难地开口,“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
卢峤听见这句话,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今年春天,靺鞨大举进犯,越过燕山,陈兵奚关下,直逼檀、蓟二州,你父戚绍奉陛下之命,从长安领兵五万前往应战,你则作为行军司马随阵出发。”
卢峤说着慢慢踱步到他面前,“你既然担任行军司马,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职分?在戚绍误信靺鞨人假传的情报欲轻敌冒进、越过燕山迎战靺鞨人时,又为何不出面阻拦?在明知靺鞨人是调虎离山,想要釜底抽薪的时候,又为何不回援?以至于檀州城空了两天,若非文穆长公主率军连夜奔袭六百里,整个幽冀之地怕都是要拱手让人!”
卢峤这句说完,看见戚照砚垂着眼,又以很大的力道将他的脸抬起来:“你既然被靺鞨人生擒回了他们的王庭,又为何在半年后又出现在了奚关底下?还是说半年前檀州兵败本就是你和靺鞨人里应外合,是你通敌叛国在先?”
戚照砚咳嗽了两声,并不回答。
通敌叛国这样的罪名,他绝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认了。
卢峤松开了手,旁边便有小吏从桶中舀了一瓢温热的水,替他把手上的血污冲干净。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戚照砚,“冥顽不灵,”说着又转头看向小吏,“继续用刑。”
墙倒众人推。
落在戚照砚身上的鞭子并没有因为他出身东海戚氏,从前深受器重就轻一些,他便死死咬着牙关,不愿意让自己松口,只是从喉中溢出几声闷哼声。
长鞭过身,他想到的却是半年前的那场仗。
黑云翻墨,隐天而蔽日,北风将旌旗吹的猎猎作响,阇台上仍燃着烽烟,薄暮冥冥,肃杀之气便欺入了整座城池,似是要将厚重的墙推翻,雉堞上尚且沾染着血迹,三月初,檀州城下的还是一片荒芜,向北便是奚关、燕山,再往北便是瀚海靺鞨。
戚绍手中拿着的正是斥候探听来的情报。
戚照砚看着站在沙盘前的父亲,握紧了挂在腰侧的剑,“父亲,靺鞨人此次来势汹汹,且已然越过了燕山,断然没有忽然分兵往云州方向的可能,稳妥起见,还望父亲……”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戚绍冷声打断,“住口!”
戚照砚抱拳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并不喜欢他的父亲,恳求道:“属下戚照砚,以行军司马之名请将军遣斥候再探,切莫中计。”
戚绍并不理会他,转头朝身边的兵士吩咐:“把他拖下去。”
兵士面面相觑。
“拖下去!”
在戚绍的呵斥下,戚照砚最终还是被拉了下去,临了还在朝戚绍喊:“将军切不可轻敌冒进。此时以守为上策啊!”
然而戚绍最终还是不曾听劝告,以斥候带回来的消息为准,率兵五万绕至燕山东侧,企图将靺鞨人攻打个措手不及。
摐金伐鼓,旌旆逶迤。
却没想到恰恰是中了靺鞨人的圈套。他建功心切,企图将靺鞨主力在燕山一网打尽,然被困在燕山脚下数日。
戚照砚带着自己的帐下三千人突围,欲请相邻的蓟州、妫州出兵援助,却在到奚关和檀州之间的时候,遇到了伏兵,伏兵皆是配了弓箭的轻骑,人数虽不多,但却足够灵活,他带着的重骑面对远攻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塞北冬春,孤城落日,力尽关山,斗兵渐稀。
鼻尖萦绕着的血腥气,身上的痛觉,让戚照砚一时分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身处檀州外的战场,还是大理寺的监牢。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让他也有些分辨不清,到底是身边将士的惨叫声,还是掌刑人的逼问声。
在意识渐渐陷入昏沉的那一刻,他隐约听到了一句“继续泼”。
而后猛地顿头,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是光线昏暗的大理寺监牢,地板上的湿痕分不清是血还是水。
掌刑的人手上的鞭子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卢峤,语气中有些顾虑:“卢公,要不还是缓缓,别把人给打死了。”
卢峤往旁边啐了一口,不咸不淡地说:“怕什么?他都被提到大理寺三四天了,你见戚家人派人来过么?你还是,太年轻,太心软。”
掌刑人弯腰应和了两声,有意让戚照砚缓一缓,于是站在卢峤跟前,问道:“卢公,下官不大明白,他被生擒到靺鞨半年,杳无音信,礼部都打算给他立传了,却又被扔到了奚关外,若非文穆长公主殿下,只怕都没有命回来,这么审他,到底是图个什么?”
卢峤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往掌心里哈了两口热气,扫了眼衣衫单薄的戚照砚,说:“你实心问了,我也就提点你两句,你也说了,他戚照砚被靺鞨人捉走长达半年,谁人知道这半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谁又能保证他有没有通敌?这是不是靺鞨的周瑜打黄盖?事关军国大事,即使是长公主殿下,也不敢为他作保。”
“更何况,当时的燕山檀州一战,本以为无人生还,许多事情想要追查也无从问起,但如今他回来了,便算是唯一的生还者,这么大的窟窿,自然需要一个人顶上,他当时又身兼行军司马的要职,你说,这件事不由他来担着还能由谁来担着?”
卢峤说着抬头眯着眼看了下自房顶的小窗里泄露下来的光,感叹了句:“这东海戚氏还真是看的清楚,也是沉得住气,现在还没有动静,”他说到这里,看向戚照砚,轻轻摇了摇头,“你也别怨我不顾昔日同窗之谊,戚氏不管你,我也左右不了我们范阳卢氏,招了吧。”
戚照砚喉结上下滚动了两圈,忽然尝到一股咸涩味,本来要从唇角流出来的血被他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卢峤看着他,眸色晦暗,掸了掸自己的膝头,像是不经意间提起:“哦对,忘了告诉你,你当年在檀州出事的消息传到长安后,你妹妹,一人一马,执意前往塞北,说是活要见她哥哥的人,死也要见到她哥哥的尸体。”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了下来,观察着戚照砚的表情。
他在大理寺做大理正这么久,自是明白,对于戚照砚这样的人,是攻心为上。
戚照砚闻言,果然仰起头来,看着卢峤,颤抖着唇:“你,你们把她怎么了?”
卢峤笑出了声,“看你这话问的,我能把她怎么样?她独自一人去了檀州后,再也没有回来,和你当时一样,杳无音信。”
戚照砚闻言,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此刻只觉得,眼前的人,像是毒蛇吐着蛇信子一样。
他想到自己被擒到靺鞨的那半年,终于没忍住咳出一大口血,头也垂了下去。
这时外面来了个小吏,先是对着卢峤行了个叉手礼,又道:“卢公,文穆长公主的意思是,手下注意点分寸,别把人给弄死了。”
听到“文穆长公主”几个字,卢峤的眼睛忽然就亮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问道:“远微,我是说长公主殿下来了么?”
文穆长公主荀远微,是半年前连夜率兵驰援檀州的人,也是把戚照砚从奚关外带回长安的人。
美美开文!很喜欢这个故事,然后会带一些权谋,剧情感情可能五五开酱,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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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拓恣意假纨绔x隐忍内敛女尚书
扶箴是摄政王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摄政王对她既有救命之恩,也有知遇之恩。
他教扶箴改性情、读经策、入庙堂。
二十四岁拜尚书,扶箴是大周最年轻的相,也是摄政王最出名的爪牙。
为他清除异己,帮他审讯仇敌,手上沾满了血污。
扶箴本以为她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无非是遗臭万年。
直到她被迫赴一场推脱不掉的宴会,遇见祁玄。
平宁侯世子,才从陇西作为“人质”回来,落拓不羁,恣意无拘,是京城人尽皆知的纨绔。
她碰不得一点酒,祁玄却压着她灌酒。
她呛得半死,满座哄堂大笑,祁玄却只对着她扔下一句:“走狗。”
*
祁玄将门出身,父兄战功赫赫,他最记恨的人,便是摄政王和那位女尚书扶箴。
他仗着父亲手中有兵权,摄政王不敢拿他怎样,便在京中行尽荒唐事。
跸道纵马,夜闯皇宫,对他而言不过家常便饭。
当然也没少刁难捉弄扶箴。
他没想到扶箴也是个不好惹的,找到机会便狠狠将他一军。
他也从未料到,后来他竟然会凭皮囊蛊惑扶箴:“想杀了他吗?和我一起啊?”
后来祁玄一想到自己当初灌给扶箴的酒差点让她丢掉了半条命,就想让扶箴也捅他两刀。
扶箴接过他手中的匕首,在手里把玩了两下,好整以暇地问:“认真的?”
祁玄二话不说地跪在地上,“你舍得么?”
扶箴不为所动,刃尖抵在他的胸口:“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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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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