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裴月行正在处理公务,侍卫忽然禀告。看到他急匆匆的神色,裴月行隐隐有了预感,心头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又害怕落空。
“少阁主,陈蒲醒了。”
裴月行运起轻功冲回自己的寝殿。然而到了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
他该以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陈蒲?
他以前每次对待陈蒲都是严词厉色的,从未有过半分温柔。
他该对陈蒲说什么?
说他爱上了他,从此以后一心一意对他好?
这话裴月行他自己听了都不信。
正当他犹豫纠结中,房门突然开了,裴月行的心提到嗓子眼,却只看见一个侍从从里面出来。
“少主”,侍从弯腰行礼,“陈蒲又晕过去了”。
很快,季大夫来了,他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说,“人已经醒过来了,大致无碍,只是精神不济才又睡了过去,慢慢会好起来的,清醒的时候也会越来越多”。
听闻这话,裴月行紧握地拳手骤然松开,“仔细照顾着他,醒了便马上汇报,若是出了丁点差池,唯你们是问。”
“是”,侍卫仆从们如履薄冰地应答。
裴月行拿了一坛酒,找了个没人的地猛灌。以前他从不屑于借酒消愁,可是现在,他除了喝酒,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他一直在等陈蒲醒来,可是现在他忽然明白,他和陈蒲之间的距离比生死还要遥远。
然而他终究还是躲不过,陈蒲很快再次醒来。
这次睁眼,陈蒲清醒了许多,只是他似乎看不清楚事物,他还没弄清这么回事,便朦朦胧胧看见一个身影走来,他只能确定来人并不熟悉。
来人还没走到跟前,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陈蒲当即听出来这是裴月行。
“父亲,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裴月行问。
“他这么在这里?”
陈蒲看见老阁主似乎指着自己。
“他……受了重伤,在这里养伤。”
“我听说你这一个多月用了不少名贵药材在他身上,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也是您的儿子啊”,陈蒲听见裴月行放软了声音说道。
“混账!”,老阁主怒吼。
“宝物被盗之事和他没有关系,我已经查清楚了。是白衣教处心积虑派人盗走的。”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老阁主的语气稍显平和,“还不赶紧去追查东西的下落,至于这人,从哪来送回哪去”。
陈蒲一点也不意外老阁主对自己的态度,毕竟他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指望。
“孩儿一直在追查,不敢怠慢”,裴月行说,“父亲……事情已经过去18年了,您还耿耿于怀吗?”。
这一个月裴月行想了许多,思索了许多,此时此刻他说着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陈蒲身上流着的也是您的血啊,他是无辜的”。
老阁主没想到裴月行他突然这么说。
他原先听见风声,以为陈蒲和人里应外合盗走了宝物。
他天性宽厚,本不会把当年的事怪罪在一个婴儿身上,顶多只是不喜陈蒲。然而,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爱妻逝世对他打击太大,他心力交瘁,再也不想过问任何事物。所以,从裴月行出生以来,他不曾给过裴月行应有的父爱,还把千机阁的重担压在年幼的裴月行身上。
出于愧疚,他放任了裴月行对陈蒲的欺辱,舍弃了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
而陈蒲听着他们的话,只觉得自己疯了,出现幻觉了,或者裴月行中邪了!这世界上最不可能觉得他无辜的就是裴月行。
老阁主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抬眼仔细打量着裴月行,只见他目光灼灼有神,坚定而明亮地望着自己,背脊直挺,似有千斤重量也压不弯,可真当得起芝兰玉树,出类拔萃。他这些年愧对自己的儿子,眨眼间裴月行已经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老阁主正想说话,侍卫突然来报乳娘求见。
陈蒲心头一惊,害怕乳娘前来为自己求情,惹得他们不喜。
裴月行本先想打发父亲,却听侍卫说,“赵夫人形状疯魔,似染恶疾,嘴上一直嚷嚷着……嚷嚷着……让人费解的话”。
裴月行看他吞吞吐吐,想起乳娘之前几次来看昏迷的陈蒲时凄厉至极的神情,心道不好。
正在此时,乳娘闯了进来。她是裴月行尊敬的人,如果硬闯侍卫也不好阻拦。
她冲到陈蒲床边就地坐下,痴痴盯着陈蒲,“小蒲,小蒲……是乳娘对不起你,你才是夫人真正的儿子啊”。
她似乎看不见别人,也不管陈蒲听没听到她的回应,一个劲地大声呼喊,不复往日的温柔端庄,“都怪我,都怪我,让你吃了这么多年苦头,你才是带着灵脉出生的那个人”。
陈蒲呆呆地看了眼裴月行,又看看老阁主,迷茫地张了张嘴。
不顾三人的震惊,乳娘旁若无人地絮絮叨叨,从她无语伦次地话中依稀能够凑出当年的真相。
原来,那侍女贪心不足 ,诡计频出,竟然妄想把自己的儿子和阁主夫人的儿子对调。她事先准备好催产药,等夫人生产那天灌下,与夫人同一天分娩。并且事先抓住了乳娘的把柄,威胁她帮助自己把两人的孩子对换。
然而谁也想不到,这件事竟也是夫人默许的。
只因她接受不了自己生出了一个如此丑陋的孩子。她自小容貌出众,天资聪颖,一路顺风顺水,未曾想到自己竟生了个阴阳脸的怪物。(陈蒲脸上有块很大的胎记,都还记得吧?)
只是那侍女千般算计,最后缺反噬到自己身上。“少阁主”先天不足,季大夫受对他有恩的老阁主之托前来医治,可他又怎知其中龌龊,只能看出“陈蒲”根骨俱佳,如有灵脉。众人便谣传“陈蒲”偷了“少阁主”的福泽,老阁主因此大怒处死侍女。
一手谋划这出悲剧的两个女人相继死去,而陈蒲脸上的丑陋胎记更是让人相信这老天的惩罚,罪恶的印记。唯一知道真相的乳娘,生性懦弱,胆小怕事,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她便把一切深深藏在了心里。
这些年来,她亲眼看着陈蒲被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心里越发愧疚。可是她实在太胆小了,不敢说出当年的事。而且她又没有证据,大家都知道少阁主裴月行天资聪颖芝兰玉树,贱奴陈蒲卑微入尘罪孽深重,有谁会相信她?
前不久她亲眼看着陈蒲躺在床上,面色难看,嘴唇苍白,就像一个死人,她终于被折磨疯了。
乳娘还在一边哭喊一边诉说,裴月行突然又吐出一口血来,老阁主也似乎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身子一晃跌坐在椅子上。是啊,灵脉福泽一事本就玄之又玄,怎么能说偷就偷呢?
陈蒲那身负灵力的血脉便是最好的证明。
只是因为他脸上的胎记太过丑陋,而裴月行太俊朗,所以十八年来从没有人怀疑过。
陈蒲听完这些,目光呆滞,他僵硬地看向这个给过他唯一温情的人,问,“乳娘,你骗我的是不是?你骗我的……”,说着说着,他感觉自己本就模糊的双眼更加看不清了,眼眶里一阵湿润,“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不想主人和阁主怪罪我,也不用编这种故事啊……乳娘,乳娘”。
他说得很吃力,声音犹如车轮碾过枯枝一般沙哑。乳娘却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地重复当年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陈蒲伸出双手使劲摇晃着乳娘,想把她摇醒,“乳娘……你想说什么呀,你胡言乱语会被阁主惩罚的”。他方才无神的眼睛里此时充满了紧张和关切,似乎真的害怕乳娘被罚。
可是乳娘只是不停说着对不起。
“不是的,乳娘……”,陈蒲吃力地开口,“你骗我的,你是……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好的乳娘,你怎么可能看我被人当……当成畜生一样……作践了这么多年一声不吭呢?夫人那么美丽,那么……那么善良,怎么会因为生了一个丑陋的孩子就……就抛弃他。你不要再说了……乳娘……不要说了”。
乳娘依旧没有反应,反而是老阁主,听见这话狠狠地捂住了胸口。
而裴月行两眼无神,仿佛魂魄已飞到天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