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谢问安只觉身子猛然一沉,眼前的天地倒悬,整个人竟从半空直直栽落下去。“噗通”一闷声,摔得他眼冒金星,脑袋里更是嗡嗡作响。
“……嘶,好痛!”迷迷糊糊间,谢问安抬手揉按着抽痛的额角,尚未及他理清眼前状况,身体已先于意念挣扎着撑坐起来。
这一动,却叫他整个人僵住了。
目光所及,竟是一张雕工繁复的檀木榻床。不远处案几上搁着一盏未熄的油灯,烛火忽明忽暗,将满室古雅陈设映得影影绰绰,恍然如梦。
“二少爷!您怎样了!”是一道慌里慌张的女声陡然响起。谢问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霎时间又是一愣。
但见屋外急急步进一名身着藕荷色窄袖襦裙,头梳双鬟的女子。她面容清丽,脸色却惨白如纸,一双眼里满是惊惶不安地紧紧瞅着自己。
谢问安怔怔地眨眨眼,又眨了眨眼。只可惜雕花木床未变,古式案几仍在,那名古装少女惶急的神情也一分未减。
“我这是……在做梦?”他非常之非常怀疑,可身旁那婢女还在喋喋不休,哭音颤颤。谢问安只觉得脑袋里像被灌满了浆糊,又胀又痛,几乎要裂开。
他终究是忍不住地抬手,虚虚一挡,制止了婢女的继续言语,苦笑道:“不好意思,你先停一停。容我缓缓先……我这头,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这变故来得太陡、太离奇了。特别是对他这么个素来慢悠悠过活的人来说,着实有些难以招架。
谢问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身下的衣料,那丝滑微凉的触感,一点一点碾碎了他心底最后那点“这或许是个梦”的侥幸。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心头发慌。
他心中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二少爷?这场景?这称呼?
一个荒诞至极却又无比契合的想法,不受控制地窜了出来。怎的与他闲暇时翻看的那些小说桥段,如此惊人地相似?
这念头甫一浮现,谢问安自己便先觉得离谱,不由失笑摇头。当下最要紧的,终归是弄明白自身处境。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试探道:“那个……我就问问哈。此处可是云州谢府?岘雪剑派?而我……是那谢家的二公子?”
“可不是么!少爷!”那少女像是生怕答晚了就会坐实什么可怕的事情,抢声得又脆又亮。这反倒将正凝神细思的谢问安惊得一颤,身子下意识地向后微仰,低呼脱口而出:“哎呦……”
少女见自家小少爷仍是那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忽地想起了前几日府里老管家当闲话讲的那桩奇闻。
说是城南李家的公子,好端端地游湖时跌进了水里,救上来后倒是醒了,却竟似换了个人般。爹娘不识,连自己的名讳都忘得一干二净,整日里痴痴呆呆,见了人只会傻笑,良医寻遍也无计可施。
难道……少爷他也……?
这一下如同冰水浇头,惊得她三魂去了七魄。再看谢问安那轻揉着额角、闭目蹙眉的模样,更是印证了心中猜想。
恐惧霎时攫住了她,声音愈发的颤抖得厉害,泪珠盈盈眼看着就要往下砸:“少、少爷!您莫不是刚刚摔的那一跤,真把自己的脑袋给摔坏了?连自个儿是谁都记不清了?!”
“没傻呢,没傻呢。”谢问安随意安抚了对方两句后,也是认命般地闭上双眼。指尖缓缓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将纷乱如麻的思绪理出个头绪来。
头疼。是真疼。
这摊子,得好好捋捋。
恍惚间,一阵刺耳的鸣笛声撕裂长空,灼目的车灯如利剑般劈开了夜色,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想要推开身旁的慕随之。再然后,就是一睁眼,莫名其妙的来到了这里。
这剧情?怎么跟老妈平日里爱看的那些穿越电视剧如出一辙?遭遇了车祸,然后就穿越了。
谢问安恍然。他,明白了!
“这么说,我是穿书啦?”谢问安无声自问,念头刚起,又是一股更深的焦灼攫住了他。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精致却空旷的卧房,除了眼前这惊魂未定的婢女,再无第三个人影。
慕随之呢?他去哪了?
“姑娘”二字险些脱口而出,后知后觉这称呼在眼下情境里格格不入。谢问安着实怕被对方瞧出什么端倪,误以为他这一摔当真摔坏了脑子。他努力地定定神,试图从混乱的记忆深处扒拉出那本书中关于谢府的零星记载。
奈何那本《快意江湖》对谢家的着墨本就寥寥,翻来覆去也不过是提了几笔家族背景,更别提是谢府中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了。
谢问安绞尽了脑汁,恍惚间似乎,确是捕捉到某个名字,却依旧不敢笃定。
是“采薇”么?
还是“秋棠”?
若脱口而出,万一错了呢?一个连侍女名字都能叫错的主子,岂不是弄巧成拙,坐实了“摔坏脑子”的嫌疑,更显得他言行怪异?引人探究?
谢问安抿了抿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畏首畏尾,不如兵行险着,赌一把!他微微一笑,将那个在记忆边缘摇曳欲散的名字轻缓念出:“可是……秋棠?”
只见那名唤秋棠的少女闻声后,脸上非但未起半分疑窦,反而更像是终于盼得谢问安一丝清明。对方眼中担忧稍褪,却依旧殷切地望着他。看来,此番是误打误撞,还真让他给猜对了!
谢问安心中微定,笑容也更自然了,顺势问道:“秋棠,你可曾见过一位少年?名唤慕随之,长得特别好看!就是说话有些冷冷的。总归……是那种叫人一眼就能记住的出众!”
生得那般好看又漂亮,说起话来还冷冰冰的?少爷这形容,莫不是在寻那九天之上的仙君?秋棠被谢问安这突如其来的详细追问弄得彻底懵了,连方才的惊惧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她仔细回想了好半晌,才笃定地轻轻摇头:“少爷,您说的这位慕公子……奴婢从未听闻,更不曾见过府中有这般人物。”
话音落下的刹那,室内又是陷入一片死寂,唯能听见烛火摇曳时灯芯轻微的噼啪作响。
谢问安脸上的笑意骤然一僵,堪堪凝固在唇角。慕随之不在谢府?那他会在哪里?这人生地不熟的,他独自一人若是遇上什么不测……念头稍稍一触及,谢问安只觉得一瞬间凉透了半颗心。
不行!得尽快找到他才是!
谢问安勉力弯了弯唇角,试图维持住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他对着秋棠虚虚摆了摆手,开口说道:“没事没事,你先下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会,静一静。”
秋棠闻言仍站在原地,一双眉眼蹙得更紧,根本放心不下。她踌躇再三,指尖不安地绞着衣角,终是鼓足勇气道:“少爷……您当真?不用奴婢去请大夫过来瞧一瞧么?”
“大夫”二字如同银针,轻轻刺了谢问安一下。请大夫?那是万万不可!且不说这古代的郎中,是否有那等玄乎其玄的离魂症之说,单是那望闻问切一番盘查,他便觉得有些难以招架。
谢问安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个事,要他如何说去?届时被诊出个什么邪祟入体,神智有异,怕是立刻就要被架起来灌符水,做法事,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电光石火间,万千念头掠过脑海,最终只汇成一个字:“拖!”
“不用!”谢问安迅速漾开一个近乎过分明朗的笑容,表示谢谢婉拒了。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我很好!就是摔了一跤有点头晕,睡一觉就行了。真的没事,你且放宽心,去吧!”
秋棠被他这突如其来,与片刻前判若两人的精神头弄得一怔。心下虽仍惴惴,但见少爷语意如此坚决,神色亦不似作伪,终究不敢再违逆。
她垂下头,低声应了一句:“是,奴婢告退。”随即又深深福了一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轻轻为他掩上房门。
屋内重归于寂静。此刻的谢问安心中烦闷,满脑子乱糟糟的念头直打转,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想先瞧瞧自己这幅皮囊模样。
他的目光在室内仓促巡睃,掠过陌生的床榻、案几,最终在靠墙的木架旁,牢牢锁住了一面黄铜镜。
长腿一迈两三步便跨至到镜前,微微倾身将脸凑近那泛着淡黄光晕的镜面。
镜中之人的容貌还是自己原先的脸,唯不同的是一头墨发竟快长及腰间,以一枚素雅的银冠束成高马尾,其间缀着缕月白缎带自发间蜿蜒而下,正随着他摇头间的动作而轻轻晃悠。
又退开一步,借着窗外透入的日光,垂眸细细打量自身。但见一袭窄袖长袍妥帖地穿在身上,衣料是最上好冰绡缎,以霜白为底,渐次由晕染开浅蓝,如烟似雾。
这一身装束,既有少年人的清逸洒脱,又不失世家子弟应有的端方风仪,色彩明净素雅,于细微处见匠心,竟是无一处不合他的心意!
谢问安心底也骤然松快了,近乎苦中作乐地想:若是慕随之当真也在此世间,定能一眼认出他来!
自身容貌确认妥当,便该去寻那柄随身佩剑了。谢问安心神一凛,想起方才自虚空中坠落时,腰间确有一处被冷硬之物狠狠硌过,真是钝痛犹存。
他这会慢慢转过身去,目光往方才倒下的地方一扫,果然见着一柄长剑静卧于光影交界之地。
剑鞘呈玄黑色,隐隐流转暗纹。
“这就是‘流霰’?”谢问安自语,指尖拂过剑鞘上那如冰裂纹路又似雪霰飞舞的暗纹,这名字倒是贴切。入手时掌心便是一沉,那分量不轻却也不显笨拙,握在手中竟有几分他说不出来的契合。
当真是第一次亲眼见着。谢问安随意翻转剑身,饶有兴致地左瞧瞧右看看,又想起往日影视之中剑客执剑纵横、挥洒如风的英姿,何等洒落不凡!他便试着手腕一翻,也想挽出个漂亮的剑花来。
谁知这剑远非看上去那般驯服!剑锋陡然一颤,非但未成潇洒弧度,反携着一股生涩的力道直往自己腕间磕来,惊得他慌忙撒手又退了数步,险些连人带剑一同栽回到地上。
“哈哈我还是先算了吧!”谢问安干巴巴挤出两声笑,后怕的凉气刚吸到一半,便忙不迭地先将流霰稳稳还回了剑鞘中。
他指尖无意识蹭了蹭耳垂,那处的皮肤滚烫,不必照镜他也能晓得,此刻的自己一定是面红耳赤。
幸而这屋内寂然无声,并无人窥见他方才险些摔作一团,又慌得同手同脚的狼狈模样。
谢问安垂眸望着重归平静的佩剑,唇边逸出了无奈的笑意。原以为执剑风流不过抬手之势,而今方知这“潇洒”二字,岂是轻易装得出的?这一柄寒光凛冽的“流霰”落在自己手中,确实是很糟蹋了。
“唉……”谢问安心里那叫一个悔,恨不得能时光倒流!早知有朝一日会一头栽进这光怪陆离的书中世界,当初真该陪着老妈多看看几部电视剧了。
就算他学不来什么移山倒海的绝世神功,好歹也能知道些应对之法,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两眼一抹黑,四顾两茫然。
……等等,等等。
……绝世神功?武功秘籍!
谢问安心下猛地一悸。是了!他怎的竟将这一桩要紧事给忘了个干净。主角手握两本秘籍的其一,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至高武学《霜天》,不正藏在谢家后山,那座孤寂的剑冢之中么?
此剑诀,乃是谢家百年前一位惊世之才的祖先,“谢归寻”所创。
谢归寻其人,曾仗一柄快剑纵横江湖,难逢敌手!却于声名最盛之时骤然封剑,归隐山林。他将毕生心血凝聚而成的剑诀《霜天》,与那柄随他饮尽江湖血的佩剑“千山雪”,一并封存于谢家后山剑冢,自此绝迹人间。
封剑之时,他只留下偈言一句:“剑可问心,亦能累心。情重剑沉,缘尽霜凝。”
然,《霜天》之名,早已随谢归寻早年纵横江湖时流传在外,江湖中人多知其威名与特性,故世代皆有追寻、模仿、乃至妄图复原者。
只可惜,真正蕴含谢归寻最终领悟与剑意精髓的全本,始终深锁剑冢,非谢家嫡系不可得见。
江湖传言,修炼《霜天》者,内力精进如潮,剑招领悟之速远超常人。其剑势刚柔相济,圆融如意,尤契合那等心怀赤诚、情义深重之人。
此诀以情念为薪柴,“情念愈炽,剑势愈猛”,却也极易被自身情念所困所缚,乃至反伤己身。
正因如此,谢家后世子弟中,亦不乏有惊才绝艳之辈,或为光耀门楣,或为求突破瓶颈,经族中长老应允,特许他们进入剑冢,试图参悟全本《霜天》,以期弥补残缺,甚至企盼能青出于蓝。
可惜,终究是难以完全驾驭那“情念”之力。功成者无,失败者众。每一次尝试失败后,《霜天》便会再度被慎重封存,等待下一个“有缘之人”。
百年来,堪堪仅有四次开启之例。
自然,那《霜天》既是原主最终仗之以纵横天下的功法之一,那其本身必然并非邪道,心法剑诀应无大碍。
问题是……他敢去拿么?
谢问安无意识地在屋里又转了两圈。要不还是算了,万一他刚刚摸黑进了剑冢,十分不巧的就被谢府中人给抓了个现行怎么办?
谢父谢母待主角视若珍宝。自长兄“谢淮岚”故去后,二老最怕他步兄长后尘去蹚江湖浑水。
平日里任由着他在府中随意耍剑,若教他们知晓自己竟惦记着被封在棺椁里的秘籍,怕是即刻就要将他锁进深院,半步不得出了。
谢问安脚步蓦地顿住。
可再转念一想,要想保证自身安全,首先就得有自保的能力。他现在又不会半分的真武功,在这乱世中,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思绪百转间。谢问安最终咬咬牙决定:“还是去吧!就当是提前做门功课了!”
毕竟先按照原书的剧情走,大抵不会错得太过离谱。更重要的是,他也才能够保护好慕随之。
就在谢问安刚定下主意的瞬间,他的眼前忽地浮起一行虚影小字,流光微转间,看着有点不真实,但每个字又清楚得叫他不能当作错觉:
【往赴后山剑冢,取《霜天》剑诀。启途。】
谢问安微一怔,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这东西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他甚至还尝试着极快闭目,心中默数三息,再猛地睁开。那一行字依旧稳稳地悬在半空,没有丝毫要消失的迹象。
谢问安心里实在好奇,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朝那行字探去。指尖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片虚影,什么也没有碰到,就跟预想中的一样。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他刚下定决心,要去后山剑冢时才跳了出来。难道是在明确告诉他,得去拿?谢问安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心里有点没底:“所以,这算是……发布任务啦?”
是顺势而为,依此行事,还是该警惕这来路不明的指示?谢问安正凝眸于空中那行字迹,心神俱在权衡此去的路径与潜藏的风险。
门外廊下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而后,秋棠那清脆的嗓音便隔着门扉传了进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沉思:“少爷!老爷和夫人已在厅中等候,午膳备好了,请您过去一同用膳。”
经秋棠这么一提。谢问安又猛然忆起,对哦!按书中剧情这时候的他,正因不满谢父谢母严令禁止他外出闯荡而满腹怨怼。每至饭点时,总会带着几分赌气,不是借口推脱,便是扒拉几口饭便搁筷离去,将一室沉闷留给上首的父母。
但今日,一切就都不同了。那少年已打定了主意:待入夜,定要拿到所藏的《霜天》剑诀,趁天晚,赶紧离开谢府,从此负剑远游,快意江湖!
眼下这一顿午膳,与其说是家常便饭,不如说是他心下认定的、在临走之前对谢父谢母一场无声的告别。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了。
谢问安在门前静立一瞬,似要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犹豫碾碎在足下。他终是认命般抬手,毅然推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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