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高低错落,灯火通明,摊贩推着推车叫卖,不知卖的是糕点还是糖人,清甜扩散开来,空气中涌动的全是温馨。
江映闭了闭眼,他幻想过的一切都在这里,仿佛唾手可得,却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陆千景尖利的斥问碾压着他耳膜,她尖叫着骂完这一句,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像随时都会喘不过来。他再不敢忤逆她,低头亲着她眼角,泪水冰冷。
“是,是我该死,是该流放。”
为什么好像每一次都是这个样子。上一次,还是在船上,逼仄的船舱只有一缕清寒的月色透进来,湿咸的海水泡着空气,即便天地景致都换了一番,他有的也只是苦涩与冰凉。
此刻周围的视线依旧被吸引过来,一色的同情怜悯。
不该啊,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同情他,他用得着他们来可怜?不管现在怎么样,只要陆千景还在他身边,他就有办法重新让她像从前那样喜欢他。
想到这,他怔了怔,她喜欢他吗?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恐怖的想法,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就算她从来没说过,但他能感受得到,包括现在。
他理了理怀中女人的头发,发丝混着眼泪紧贴在脸上,那双眼睛睁得很大,睫毛挂着细密剔透的珠子,直愣愣的,看起来有些疲倦,有些不省人事。
他仅剩的一个念头就是地上太凉了,不能让她再受冷。他腰杆微挺,把人抱起来,让她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哪怕如此,他心情依旧空落,犹如柳絮无依,又似她同样空洞的眼睛。
他居然连她最基本的喜怒都看不出来了。
视线突然一阵模糊,肩头传来锐利的疼痛,而那锋利的金属还在向下劈开,他甚至听得见血肉撕扯分离的声音。直到碰到骨头还是什么过不去的东西,她没了力气,抽出手。
他侧了侧头,血濡湿一片。
陆千景静静看着江映的脸,目光滑落到他受伤的肩头,蒙了灰光的眸子依旧没有任何神采,不见恐惧慌乱,也不见狠厉决绝,更不用说悲痛。像是根本断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握着凶器的手软软垂下,等完全垂放在身侧,衣袂不动,唯有手指轻轻颤着。细弱的指尖微微曲着就把玄鸟勾在手中,只用了一点力握着,很不稳当,器物摇摇欲坠,随时都有滑脱的危险。
一簪子刺下去她就已经做好跟江映形同陌路的准备,都这样了,难道他们还要纠缠在一起?江映爱去哪里想去找谁都与她没有关系。但他一直沉默让她莫名心虚。
她心虚什么?她一点都不怕他生气,最好是一怒之下把她扔在这里。
察觉到陆千景表情细微的变化。江映以为她心软了,那么一下凶残地刺下来,她气少说也该消了大半。他心中无比喜悦,之前不痛不痒的言语苛责,都不足以平息怒火。
“没事了,没事了。”他彷徨地不断重复,听起来似是在安慰做了坏事的人,只有他知道,这是在说给自己听的,掺杂了不安又期待的情绪,是不是这一下可以把从前的恩怨尽数斩断。
“没事了,我们回去。”等熬过最疼的一阵,他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到了年下,再不愉快的事都该先收一收,就让她把恶气全发泄掉,都不用等到明年,也许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好转。
他一边走一边用余光刮了跟上来的人一眼。
短衣女子刚想凑近,又不禁停住,愕然地看着两人,刚才都紧绷成弦的两个人现在一样狼狈,一样凌乱不堪,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会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是永远都不会分开。
世界终于静了下来,冬夜的空气夹杂着水汽,尘土被冷气打湿,凝结成细碎的颗粒,随着脚步带起来的微风疲倦地滚动。
突然,“铛”的一声脆响,金簪猛砸在地上,那一小方的尘土都跟着跳动。
它不是不小心滑落,而是被人大力掷出去。
玄鸟孤零零躺在远处,人来人往,沾满尘泥的鞋履在它身旁来回穿梭,前一秒金属还反着灯火的光芒,下一瞬就被黑影遮住。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它会不会被人踢走,又会被被踢到什么更远的地方。
江映盯着忽明忽暗的光点,觉得被人丢到地上、踩在脚下的应该是他才对。
那一甩开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像是丢掉什么很恶心的东西。陆千景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为什么,都说打了一巴掌该赏颗甜枣。
她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也到了该给他点甜头的时候。
他心情如被人碾了几脚,只想着要讨回点什么,于是带着她走到发簪近处,缓缓蹲下来。这个位置,只要陆千景伸一下手就能碰到发簪。
只要她亲自捡起来就当她原谅他了。
到时候就真的没事了。
陆千景冷冷盯着他,一动不动,他情绪越来越低,忍耐到极限终于沉声说了句“捡起来”。
然后那只环在他脖子上的手也松了,和在船上如出一辙,意思很明确,就是不捡,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场面已经冷成一团,偷摸跟上来的女子都忍不住到抽冷气,闹到这个地步有一半要靠她推波助澜。就算这两个人就算迟早要率天摔地大闹一场,这一次也是她把火线递过来。捅点篓子她乐见其成,真要捅破天去她可敬谢不敏。
好不容易看到凶器丢了出去,这男的还要让人去捡,不怕死啊,简直有病。
她鬼鬼祟祟靠上去,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听到男人说的话,她又是一阵恶寒。
江映冰冷地微笑着,陆千景软硬不吃,看样子铁了心不想搭理他,索性重新措辞:“你刚才那一下没把人捅死,不捡起来怎么继续?”
陆千景很给她颜面,屈尊扫了一眼,玄鸟沾了泥土,脏死了。
对面泪水滚落,如洪水冲垮山陵,她闭上眼,不去看那张面目模糊的脸。
*
客栈里,陆千景靠在榻上,眯着眼,睫毛在如玉的脸上投下浅浅阴影。一整天的画面走马灯一样在她脑中闪过,后来反反复复只剩簪子刺下去那一瞬。
眼前亮光不停闪烁,她蹙了蹙眉,混成一团的光亮声响顿时消失,视线中光影昏暗,辨不清器物,只看到桌上摆着那只被她扔掉的金簪。
房中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微明,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只能感受到淡而宁静的光晕。
她又闭上眼装睡,旁边有衣物摩擦的声响,声音很小,如若不留神当真听不到一点,可惜屋中实在太安静了,她还是听到了粉末扑簌簌落下,然后是人吃痛的吸气声,这一切都不如窗外风声来得清晰。
“是我吵到你了吗?”
江映停下动作,手臂上的伤包好了,另一处伤在肩头,要上药包扎还真有点难度。一个人折腾许久,竟然都没发现吵到了她。
好半晌,谁都没有说话。
江映无声笑了一下,也没有继续缠着她,这样就挺好,她不看他,但也不赶他,他还是能在她近旁感受她的温度和气息,多看一眼她的身影,掩藏在心底的愉悦就会多上一些。
她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他的确很肤浅。
陆千景突然睁开眼,坐起身凑近了些,盯着男人肩上的血窟窿,一双眼睛好奇又无知。
江映恍惚片刻,没从她脸上看出任何心疼愧疚,但面色还是一松,他从被子里抽出她的手,把药瓶塞过去,“不记得了?是你弄上去的。”
意思再明确不过,他要她给他上药。
女人拿着药瓶,淡淡的血腥气飘缠绕过来,胃里一阵翻涌,转过身直接一阵剧烈干呕,好似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江映忙合上中衣,连拍着她后背:“是伤口不好,都怪它太丑了,都怪血有腥气重。”
“没事了,没事了。”
等陆千景彻底在他怀中安静下来,他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他小心地重新把她放回床上,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寝衣雪白,长发乌黑,蜿蜒着披在身上,很快随着清缓的呼吸均匀起伏。
真漂亮啊。他目光一直没离开。慢慢沿着发丝吻了上去。
这本来就是他的,他们早就该这样。
光线刺目,已是晌午。
陆千景哭得天昏地暗后睡了一夜,醒来头疼愈烈。
疼归疼,神志却清醒不少,昨天闹成那样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去见江映。
为什么会这么烦,她用手挡住脸。江映就在旁边看着,上空隐约一声轻笑。
更烦了。
他居然还敢笑她。
“饿了吗?”江映问,顺势俯下身来,“没想到阿景那么厉害,发一次脾气可以一天不吃不喝。”
陆千景蒙在被子里,点了点头。她想,江映一定会出去拿吃的,等他走了,她就把门锁上。却不想,等了好久,压在身上的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像静止了一样。
“你不想听一些从前的事吗?”
闹了这么久,不就是因为他和杜怀月的一点旧事,江映想。如果一次说不清楚,谁知道下一次天翻地覆又是什么时候。她闹一次能一整天不吃不喝,怪可怕的。
可他该说什么?
喊冤吗,还是极力争辩,告诉她他和杜怀月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不可能,就算真这么说了她也不会信。
“杜老相公曾亲自教我读书、习字,你也知道,我父亲走得早,母亲神志不清,如果没有杜老相公,我不知道现在会在哪里,一句恩重如山不足以道尽他对我的恩情。他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几个月前得了重病,我本来打算了结了这边的事就去看他,当然,现在也是这么打算。”
陆千景在被子下睁开眼睛。
江映只字不提杜怀月,却是在跟她解释为什么在乎那个人,说什么知遇之恩,理由冠冕堂皇,翻来覆去还不是怪她不辨是非。
她捂住耳朵,死也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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