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一两嫁妆

含璎不语。

她一身鲜红嫁衣,发髻上不过簪了她阿娘留下的那支铃兰花头的细金簪,并一朵绯色山茶像生花,水汪汪的杏子眼,只抿着唇,便叫人心生不忍。

汪氏却是哼了声,“我若答应了,为何不予你身契?”

含璎道:“大伯母可敢指天发誓,那日没应承我以嫁妆中的二十贯买下巧果,若有半句虚言,甘下拔舌地狱?”

汪氏信佛,自是不敢,只挑起眉头,反问道:“这奴婢市面上少说卖三十贯,花楼价还更高,怎会二十贯卖与你?”

巧果听说卖她去花楼,瞧那紫衣妇人就像鸨母,又呜呜流起泪,拼命挣扎着,将头往岸石上碰。

含璎撇下木桨,上前抱住她的脑袋,手中解着绳,一面抬头看向汪氏,“大伯母不敢发誓可是心虚?”

汪氏强辩道:“大喜之日,怎好赌咒发誓?再说你一个晚辈,也敢如此逼迫于我?”

含璎来时只担心巧果安危,此刻将人截住了,才顾上与汪氏计较。

她原看在祖父与三姐姐的面子上,不愿撕破脸,怎知竟纵容得人家这般得寸进尺。

阿娘说凡事留一线,逼急了狗也跳墙,她可比狗凶多了。

“大伯母不敢说,我替你说,”含璎看着她,杏眸微眯,不紧不慢地开口,“大伯母不承认曾允诺以二十贯将巧果卖给我,亦赞同倘有半句不实,便……”

“住口!”汪氏气急败坏地打断她。

看客中有人一声嗤笑,有那好事的出言打趣,“夫人好气度,赶着侄女出嫁的日子,偷卖人家的陪嫁丫头!”

游家算得县里大户,本地百姓,尤其是一条街上住着的,对游家的事多少知道些。

游家二房夫妻早亡,留下个孤女,虽不常见,听游家仆人说,是个乖巧伶俐的小娘子。今日一瞧,可不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可怜见的,谁家小娘子临上花轿,还被逼得跑出来搭救她的婢女?

再者,一向听说游家四娘子许给伯府的,怎又嫁到周家?大房的三娘子倒嫁去了伯府。

不必说,定是大房做的手脚,欺负四娘子是个孤女,没人撑腰,便随意摆布人家,抢了人家的亲事。

三娘子的八字与伯府郎君更合?有人啐了一口。

“今日可算开眼了,大户人家嫁女,少说陪两个丫头,一个不给,还卖了的,真真闻所未闻。”

“夫人好算计,难怪游家发得了家。”

有那怕得罪人、不作声的,只掩着嘴偷笑,背地里不定如何指指戳戳。

汪氏涨红了脸,拿帕子揩抹额上的汗,咬牙瞪了眼含璎。

含璎见她这般窘迫,气便消了几分,有心放她一马,问那花楼妇人道:“你出多少钱?”

妇人拿帕子按了按额上的脂粉汗,举起四根指头。

“四十贯?”含璎看她点头,拧眉一想,对汪氏道,“好,我买。”

巧果抽抽噎噎,“小娘子,奴婢不值……”

汪氏偏生不依不饶,出言讥讽道:“你吃游家的,穿游家的,拿什么买?”

“大伯母当真要与我算账?”

含璎问了一句,汪氏若答应四十贯成交,后面的话她便不提。

汪氏偏不信邪,一个贪嘴的毛丫头,她还摆弄不了?因而并不将她的话往心里去,这恶人既已做了,索性做到底。

“大伯母问得好。”

含璎牵着巧果,沿石阶上岸来,走到汪氏跟前。

“昔年祖父白手起家,及至我阿爹长成,家中才宽裕些,可我阿爹早便离家自谋生计,没从公账上支过一文钱,如今阿爹祖父先后离世,家中资财尽皆给了大伯,阿爹若在,祖父未必不会念着他,不拘多少,给他留一份。”

看客听得纷纷点头。

“是这个理!”

含璎继续道:“我在游家五年,诚然一应开支皆赖游家,穿的多是姐姐们的旧衣,每岁算二百文,吃随大厨房,三间房的小跨院,每月赁费往多了算六百文,月钱二百文,折算下来这些年用了可有三百贯?”

“当初我阿娘存了些钱预备在都城开馆子,都城寸土寸金,多少银钱才开得起馆子,大伯母见识广,自是心里有数,折抵我在游家的花用,绰绰有余,这笔钱又去了何处?”

汪氏听得背脊上冷汗直出,她只道这丫头当时年纪小,瞧着又是个只惦记吃,没心眼的,怎知她爹娘攒下多少家私?

这时见她这般与她对质,不免心底惴惴,欲张口抵赖,又怕她再说出些更叫她招架不住的。

正迟疑不定,忽听有人道:“四妹妹好利的一张嘴,竟不顾养育之恩,空口白牙的为难我母亲?”

回头一看,是长女游芙,身后跟着次女游芳。

含璎没理游芙,倒是喊了声“二姐姐”。

游芳应了一声,朝她笑笑,被游芙翻了个白眼,讪讪地低头,抿唇不语。

含璎瞥了眼游芙,慢悠悠道:“大娘子说得对,我正是顾念养育之恩,才没提过此事,大娘子若当我胡诌的,大可与我对簿公堂,县令大人自会审问明白。”

游芙气得抬手指着她,腕上一串镯子叮呤当啷,“你道我们不敢?”

“芙娘住口!”汪氏沉着脸,头皮发麻,不知怎么,忽地记起见周从寄亦是如此。

“家丑不可外扬,闹上县衙像话么?”

含璎点点头,“阿爹阿娘离开时我只十岁,依律立不了门户,不得不托庇于游家,便为这托庇之恩,我也该尽数奉上他们留下的银钱。”

她这番话真假参半,说到伤心处,抬袖拭了拭眼角,众人无不动容。

顿了顿,又道:“嫁妆是祖父在时定下的,他老人家一番心意,我不好推辞。”

“先头祖母与大伯母做主,将嫁妆减至三十贯,我用二十贯买下巧果,要了几回身契,大伯母迟迟不肯给,今日我才明白,大伯母原是嫌卖便宜了。”

看客唏嘘,为商者当重信义,连自家人也骗,对外人岂能好得了?

汪氏气得险些背过气,已后悔听游菀乱出主意,赶在今日卖那婢女,又自恨方才没痛快答应卖给她。

二房那笔银钱是她夫君昧下了,公爹婆母都蒙在鼓里,若是闹开了,不论县令如何决断,总归面上难看。

含璎见她脸色变了几变,料想差不多了,才道:“我不敢占大伯母的便宜,大伯母既肯四十贯卖与旁人,我出四十贯也买得。”

“这样好了,我另借了十贯,原想充作嫁妆,替游家挣个体面,现下可是挣不起了,这十贯,加上嫁妆里的二十九贯,巧果自己添上一贯,正好四十贯,大伯母意下如何?”

围观的众人不由叹四娘子心善,仗义。

汪氏再不敢横生枝节,只盼尽早打发了她,又兼被帮腔的看客吵得昏头昏脑,立时摆手道:“罢了摆了,再闹下去,吉时该误了,便依你,四十贯。”

含璎吃过亏,这回不敢大意,定要先见着身契,邀在场众人做个见证。

游芙嘲她小家子气,“四十贯的买卖也值得你如此。”

含璎没将她放在眼里,认真道:“大娘子家财万贯,自是瞧不上这点小钱,于我却是全副家当了,再小心也不为过,况且已有前车之鉴,不敢不仔细些。”

在场多是寻常百姓,深知这四十贯挣来不易,因而都有些看不惯游芙。

游芙拉下脸,冷笑:“四妹妹这般伶牙俐嘴,看夫家容不容得你!”

恰在此时,周家请来的喜娘跑得气喘吁吁,挥了挥帕子,远远催道:“四娘子,该上轿了!”

含璎了结了巧果这桩事,忙往回赶。

仆从已将箱笼搬在前院,两口乌漆素面樟木箱,另有两套被褥,几只新箍的红漆盆桶。

这盆桶似是有一年汪氏给娘家姑母做寿打木器,饶的添头,都不是什么好料,汪氏瞧不上,一直收在库里,竟留给她做了嫁妆。

难怪看着没用过,却不多新。

含璎索性没要,只命人搬了那两口樟木箱,是她阿娘用过的,她东西少,用这两口木箱足够了。

到底心里头有气,见庭院里她种的矮黄菜熟了,不肯便宜了他们,又怕没人管,白白浪费了她这些好菜,便找了只大竹筐,拔干净了,一道搬了带走。

又叫巧果捧托盘,托盘上垫红布,放的正是剩的那锭嫁妆银子。

仆从瞧在眼里,俱是暗自憋着笑,四娘子素来是个好性儿的,惹急了也有这等促狭心思。

大夏朝女儿家出嫁多由兄长背出门,送上花轿,含璎见游成器到这时还不来,便知他有意拿乔。

游成器与他阿爹一般胖大的身子,此刻正在他房里搂着新纳的妾侍逗鹦哥。

他夫人关氏催了几回,将他惹恼,竟挨了一记窝心脚。

关氏性子贤惠隐忍,缓了好半天,叹了口气,没敢再劝。

游芙翘着腿,坐在桌旁嗑瓜子,拱火道:“她不来求,阿弟难道还上赶着不成?”

游芳站在廊檐下,有心去含璎那跨院里瞧瞧,却又不敢。

含璎岂会在乎这等虚礼?放下喜帕,右手抱着泡菜坛子,左手搭着喜娘的胳膊,抬脚便往前院去。

这坛里装的是她阿娘调制的老盐水,宝贝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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