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葵摇头,偷偷瞥了眼周从寄,没吱声。
阿豚小鸡啄米似的,数着米粒喝粥,也不作声。
周从寄坐在含璎对面,端起碗尝过,半晌未语。
含璎又夹了一筷子饼,这回谨慎地只咬了一小口,嚼了嚼,勉强咽下,一对细眉拧得打结。
这饼是面糊摊的,搁了盐,份量尚可,不咸不淡,味道却极怪,叫人吐了可惜,咽下又不甘心。
宝葵、阿豚跟着各夹了一块,神色肃穆地嚼着。
阳光穿门过户,落在青砖地上,小小的前厅静寂无声,只庭院桂花树上晨起的鸟啾啾叫着。
宝葵咽下饼,眉头方才舒展,抿了口粥,又是一皱。
阿豚则始终蹙着两条小眉毛,吃饼喝粥,瞧着随时能哭出来。
周从寄没碰那饼,摸出一串铜钱,放在桌上,“你们出去吃。”
宝葵姐弟争先恐后地摇头。
“我和阿豚就爱这粥饼,”宝葵恭维得干巴巴的,扯出个僵硬的笑,“哥哥带嫂嫂出去吃吧。”
阿豚舀了一勺粥,送到嘴边,沾了沾嘴皮,笑得比哭还难看,附和道:“好喝。”
周从寄没再言语,留下铜钱,起身出了门。
含璎见他出了院子,放下竹筷,问阿豚:“当真好喝?”
阿豚垂着眼,小嘴紧抿着,他年纪小,睁眼说瞎话还是有些难的。
宝葵垮着脸,一脸自责。
“粥饼都是你哥哥做的?”
含璎虽这样问,却已猜到是周从寄,阿豚尚够不着灶台,家中除了宝葵,不是周从寄,还有谁?
宝葵点点头,“平日我做饭,昨晚哥哥说我忙了整日,别累着了,叫我今早多睡会儿。”
“嫂嫂放心,往后还是我做,我厨艺虽不多好,比、比哥哥还是好些的。”
阿豚看眼宝葵,叹了口气。
含璎想起那盘油汪汪的炒火腿,忍着笑,问:“方才你们不都说好吃么?”
宝葵脸一红,“我和阿豚还是初次尝到哥哥的手艺,这两年哥哥不怎在家,三餐多是在外对付一口,甚少与我们同食。”
含璎心道,从前遇上阿娘不在,阿爹做饭,若是难吃到她宁肯饿肚子,阿娘回家只会怪阿爹笨,不会哄着阿爹。
宝葵姐弟在周从寄面前话都不多,似都有些拘束。
“你和阿豚很怕他么?”
宝葵没即刻否认,愣了愣,待回过神来,急急道:“嫂嫂莫想岔了,哥哥待我和阿豚极好!”
怕含璎不信,宝葵急切道:“阿爹买姨娘、赌钱,欠下好些债,又预支了书塾的酬金,丢下我们跑了,哥哥每日早出晚归,除了替阿爹在书塾教书抵酬金,还四处做活养家。”
惟恐吓着含璎,忙又道,“嫂嫂莫担心,阿爹欠的债已还得七七八八了。”
“家中洒扫洗刷我都能做,虽比不得嫂嫂在娘家好,但绝不会累着嫂嫂,我还跟隔壁大娘学做绢花呢,等学会了就做绢花卖,补贴家用。”
宝葵一脸诚恳,看眼阿豚,继续道:“阿豚也大了,很快便会照顾自己,不会拖累嫂嫂的。”
阿豚望着含璎,宝葵的话大约没全听懂,因见宝葵面露忧色,便也跟着担忧起来。
周家的事含璎听说了一些,却不知周父因何欠债,如今她已嫁过来,难道还为这个闹么?
再者周从寄可没想娶她,是她求着人家娶她的。
被姐弟俩这般盯着瞧,含璎笑道:“一家人,自是相互扶持嘛,宝葵莫见外。”
宝葵鼻子一酸,小声道:“人家都说我和阿豚两个拖油瓶,连累哥哥娶不上妻,好容易娶到嫂嫂,我、我怕嫂嫂被吓跑了。”
含璎道:“我胆子大着呢,等闲吓不到我。”
她仍觉得宝葵他们怕周从寄。
“他既待你们好,你们怎还怕他,他待你们凶么?”
那日在兰因寺,他可是张口便叫她滚呢。
“哥哥从未对我们发过脾气。”
宝葵仔细想了想,道:“家中诸事都听哥哥的,阿爹在时亦是,哥哥话少喜静,在外又忙累,我和阿豚怕惹他心烦,所以若是无事,不敢扰他。”
阿豚肚子叫了一声,羞涩地用两手捂住,沮丧地垂着脑袋。
宝葵无奈道:“昨日那么些菜,他偏不肯吃。”
含璎端上装饼的盘子,起身往前院去。
宝葵跟过来,狐疑道:“嫂嫂,饼也能回锅么?”
含璎摇头,随手将盘子搁在灶台旁的矮木架上。
阿豚也从条凳上扭下地,噔噔跑到院里。
含璎在锅台旁转悠,这处翻翻,那处摸摸,很快有了主意。
昨日宴客还剩了一把小葱,含璎打发宝葵洗葱,她自己则在陶盆里舀了两大勺面粉,一面兑凉水,一面拿筷子搅动,拌成糊糊。
这面糊切忌调稀了,太稀挂不住锅,比摊薄饼、煎茄饼的面糊都要稠一些。
宝葵洗好葱,坐到灶台后添柴生火,照含璎说的,烧小火。
含璎拿掌心试了试锅温,稍一热,便倒入面糊,用锅铲将面糊抹在锅壁。
面糊不可抹得太薄,薄了易糊锅,口感也差,太厚更不成,底下烙熟了,里头还生,再者没发的死面,厚了吃着没甚意思。
到底抹多厚,全赖师傅手眼。
阿豚踮起脚尖,抻长了脖子往锅里看。
含璎转过身去切葱,菜刀笃笃笃地碰着砧板,快速均匀,周家自打搬过来,还没出过这等熟练的切菜声。
葱切好,锅里飘出浓郁的麦香气了。
含璎一看,面糊已凝固成形,饼面平整光滑,见不着生面了。
阿豚问:“能吃了?”
“早呢。”
含璎笑笑,执起油壶,往饼上倒了些油,拿锅铲四面抹开。
接着便该翻面了。
宝葵从灶台后探出脑袋,一想即知,这活儿不容易。
阿豚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此刻已认定这饼另有玄机,因而亦张大了眼睛。
含璎心里有数,饼翻面不破,一则面糊要调得好,再来是翻面的时机,急不得,饼嫩,翻了自然碎,迟则饼底易焦糊,或者水分烤干,吃着干硬。
最后翻那一下亦得干脆果断。
她拿铲子自面饼上沿一转铲开一道缝隙,顺着缝隙往下铲,待底面各处都铲得离了锅壁,才将铲子伸至面饼中央,轻轻往上一托,手腕一转,这一大张饼便完整地掉了个个,一点没碎。
阿豚目不转睛地盯着,在他看来,含璎这一手不啻变戏法了。
宝葵微微张着嘴,嫂嫂乃是富户千金,怎有这好厨艺?
上回那瓜皮炒火腿,还道她刚好拿手,可刀工做不得假,嫂嫂于厨艺上又似颇有心得。
含璎依样刷了一遍油,打量火候差不多了,撒上盐和葱花,拿铲子将饼划成四方的小块,盛入盘中。
庭院里满是葱香、油香、麦饼香,阿豚坐到廊檐下的小杌子上,两手托腮,长吸了一口气。
宝葵好奇地看了眼,问:“嫂嫂,这是什么饼?”
含璎想想道:“油摊饼吧。”
只是家常的吃食,没起甚菜名,幼时她阿娘常做,阿爹一人能吃一整张。
除了咸口的,还能放糖烙成甜的。
含璎麻利地涮了锅,又烙了一张,只在撒盐、葱花时,改作撒糖。
三人围着方桌,甜咸摊饼各放了一盘。
宝葵夹了块甜饼,含璎则先试了块咸的。
饼皮外层煎出了薄薄的脆壳,一口下去,牙齿咬破脆壳,穿过香软的内里,满口咸香。
阿豚抓着筷子,一脸难色。
含璎夹了块甜饼在他碗里,这一来,他面上不作难了,吃完甜的,不要人替他夹,自己又来了块咸的。
想是咸饼不如甜饼合意,吃完一块,他便没再夹,专吃那盘甜的。
原来先头是拿不定主意,先吃甜饼,还是咸饼。
宝葵是真不挑嘴,甜咸轮着来。
两大盘饼,没片刻便见了底。
宝葵姐弟吃相都斯文,不声不响的,实则都吃得极快。
阿豚一张小嘴,裹来裹去,吃了好些。
含璎诧异地望着他道:“阿豚这般能吃,怎还如此瘦?”
宝葵打了个饱嗝,忙捂住嘴,“嫂嫂有所不知,他自小嘴刁,往常一整日都吃不上这些。”
含璎想起头回来,宝葵炒的那盘火腿,暗忖兴许不是阿豚嘴刁呢?
用完早膳,宝葵起身收拾碗筷,去前院洗。洗了碗,又忙着洗衣裳。
含璎原想自己洗,宝葵拦着不许,一面往木盆里倒水,一面与她商量道:“我的厨艺嫂嫂恐怕瞧不上,嫂嫂若不嫌累,做饭便交给嫂嫂,旁的事我做。”
含璎点头应下,午膳、晚膳也是她做,得闲又将昨日收的吃食收拾了。
阿豚一顿不落,吃了个肚圆,好似一辈子只今日吃了饱饭,瞧着都比往常活泼许多。
到得晚间,天方擦黑,阿豚忽地蔫了,自己爬上床,蜷起身子猫着,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两手用力按着肚子。
一摸额头,滚烫。
含璎想喂他喝点水,怎知才将他扶起来,他便哇地吐了她一身。
宝葵一面掉泪,一面跑去请郎中。
没大会儿,那郎中来了。
竟是吃多了积食。
含璎听说没大碍,放下心来,忙去煮了碗山楂糖水。
宝葵喂阿豚喝下,又给他揉肚子。
周从寄到家,阿豚已睡着了。
他先去看阿豚,回房对含璎道:“宝葵搬来随你住,我搬去阿豚屋里。”
含璎正坐在桌前拆发髻,闻言一愣,转头望着他道:“周从寄,你可是怪我害阿豚吃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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