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草与凡间人类一样，有生来强壮的，自然也会有先天不足的。

素素大约就是朝颜草中先天孱弱的那一个。

生在阳光普照的偏僻土地上，没有树荫遮挡，加上没有同族长辈照拂。

云中城毕竟是整片九州大陆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烈日的灼热更为严酷。

那一株小小的不小心生错了地方的朝颜草，原本注定成为被人遗忘的牺牲品。

直到某一日，兰羽路过。

她当时从凡间刚回来。

她在凡间种下了一批朝颜草种子。

朝颜族的草灵们看得严，她也偷不到太多，加上种子种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生根发芽，她自己正头大呢。

回来之后本想去探望久微。

结果，好巧不巧，就遇上了它。

当时它小小的一株，叶子纤细瘦弱，连花苞都比其他的朝颜草小很多。

兰羽看着觉得可怜，便将它移栽到了阴凉处。

原以为它能活下来，健壮长大。

没成想过了一段时间再路过，发现它被周围的同族和其他花草排斥，更加瘦巴巴了。

于是兰羽没多想，便带着它去了凡间。

当时它已经修出了巴掌大的人形小草灵，去了凡间的一线谷之后，兰羽便让它专门负责照顾其他的“小孩子”。

后来几年里，它一直照顾得很好，孩子们在灵气稀薄的环境下，长势也不算太差，令兰羽十分欣慰。

直到后来，她出了事——

三百年一晃而过，事事都脱离了掌控。

兰羽垂眸，心中轻叹。

“仙主”两个字，隔着三百年的光阴，终究是不太一样了。

“若不是你主动露了破绽，我倒没想到，你在凡间这么灵气稀薄的地方，还真的修出了人形凡体。”她轻声道：“我记得当年，可没教过你伤人害命。”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素素蒲柳似的身体颤抖起来。

“仙主，我……我……我没有。”

“没有？”兰羽看向她，“那秀娘的脸是怎么回事？”

素素面露凄然。

不远处的朝颜草散发着荧荧之光。

月华清透而下。

素素跌坐在地，将脸埋进手心里。

兰羽当年，将朝颜草藏得很好。

一线谷这个地方，当然是道天堑，寻常人根本进不来，唯一的通路就是从悬崖上下来。

可是就算是凡人会飞檐走壁的功夫，也难保不会摔死。

她就在这里平静地守了孩子们两百多年，一边等着兰羽再来看它们。

她在一线谷里等了一年又一年，孩子们渐渐长大，没有一个像她一样修成人形。

但是没关系。

她希望能一直守着它们，等仙主来看它们一眼。

可是，沧海桑田，太长久了。

几十年前，一线谷的秘密终是被人发现了。

为了保住繁衍了三百年的孩子们，她与那个人做了交易。

她愿意定期提供朝颜草，以换取他们不对朝颜草赶尽杀绝。

听到这里，一旁抱臂的小燕嗤笑了一声：“居然乖乖和他们做这种屈辱的交易。你们云中城的灵物，都这般没有心机城府的么？”

兰羽：“……”

素素抬起眼，不忿地瞪他一眼。

“都是你们人类诡计多端，贪婪狡猾，居然还怪他人心思纯净么？”

小燕顿了顿，说：“我是说，你就没想过奋起反抗么？”

素素正要反唇相讥，这时兰羽手中的扇子在她肩膀上轻轻一点，按下了她的话头。

兰羽抬眸对小燕解释道：“绝大多数草灵天生不擅打斗，再加上它们无法凭自己的能力移动，自保确实很困难。”

总的来说，兰羽是很欣慰的。

都过去三百年了，她还以为当年的朝颜草全部颗粒无收了，结果素素却给了她这么个惊喜。

身后这一大片的花圃，朝颜草的数量比她当年种下的要多多了。

她垂手摸了摸素素的脑袋，说：“这一大群孩子得你护佑，繁衍得如此茂盛，我很高兴。”

素素眼中泛起一丝泪光。

正要抱住兰羽的大腿哭诉一番，就见兰羽淡淡说：“但这也不是你伤害秀娘的理由。”

兰羽找了块石头坐下，掸掸衣角，语气轻描淡写地道：“说吧。秀娘又是怎么回事？”

素素顿时把眼泪都憋了回去。

仙主果然是仙主。

隔了三百年，依然气势逼人。

她吞吞吐吐了半天，最终还是不得不和盘托出。

“我对姐姐，其实并没有伤害之心。使的那个计策，不过是想逼她看清楚那个男人的真心。天下男人皆贪恋美色，可是谁又能看得见那一副美人皮囊下的真性情？若是姐姐没有了美貌，那个男人又当如何待她？”

兰羽没说话，而是瞥了一眼小燕。

不是他所说的争风吃醋，也不是横刀夺爱，眼下这种情况，小燕看的话本子里没写啊。

可见还是他年纪太小，看的书不够多。

小燕抛过来一个眼神：看我干什么？

兰羽挑眉：看看不行？

小燕瞪她：不行！你能不能专心点！

兰羽收回目光：好嘞。

兰羽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所以，你觉得，天下男子皆薄幸？”

素素：“是。”

“所以，为了证明这一点，你毁了秀娘的容貌？”

“……是。”

“证明了吗？”

素素点头：“是。”

兰羽又问：“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秀娘？”

“当然。”

问到这里，兰羽终于“唰”的一声，一收扇子，扇骨在掌心点了点，她慢慢说：“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素素毕恭毕敬道：“仙主请问。”

“你为了秀娘做的这些，你可敢让她知道？你觉得，她可会感激你为她所做的一切？”

素素一下就被她问住了。

僵在那里，回答不上来。

兰羽叹气：“看来还是我疏于管教。”

“这世上多少人打着‘为你好’的幌子，做下那么多‘自以为’的事。”

“朝颜，我们打个赌如何？”

“你去将一切真相都告诉秀娘，如果她能原谅你，那么从此以后，我便还你自由身。你可以在这片大陆上自由生活，云中城之名，将不会再约束于你。”

素素抬起头：“若是不能呢？”

“若是不能。”兰羽说，“三百年前我给予你的一切，我都会收回来。”

……

更深露重。

三人趁夜回到戏班的小院里。

院中石桌上的灯还亮着。

兰羽在桌边坐下来，喝了一口素素先前泡好，但早已凉掉的茶。

小燕在她对面坐下来，眼神复杂，半晌才开口：“你觉得素素让秀娘认清真相是错么？你之前劝解秀娘的时候，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当时她明明跟秀娘说，若是男人只贪恋她的美色，那便不值得她托付终身。找个爱她敬她的男人最重要。

那番话，明明是支持素素的理论的啊。

兰羽挑眉，微讶地看着他：“这不是为了诳她跟我打赌么？”

“我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第一天认识我？”

小燕：“……”

是了，他怎么忘了。

“仙主”两个字金光闪闪，闪得他差点将她当成个正经人了。

果然还是不能太高看她！

小燕：“所以，你骗她打赌是吃定了秀娘不会原谅她么？”

“也不是。”兰羽说，“世上人心千万种，谁都不能保证谁遇上事了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或许秀娘的性子强硬些，就不原谅了。若是她顾念她们二人三年来的姐妹情谊，又或者会选择原谅她。”

“她如果原谅素素了，那你岂不是赌输了？”

“怎么会？”说着，兰羽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意，摸着下巴嘿嘿笑道，“若是原谅了，我就还她一个人的自由身，剩下的那些朝颜草不还是我的么？若是不原谅，我就连她带朝颜草全部带走。怎么选都是赢，小赢大赢的区别而已。”

小燕：“……这女人真可怕。”

兰羽横他一眼：“喂，能不能别当我面说我坏话啊！”

小燕一吐舌头，略略略。

两人斗嘴半天，兰羽忽然一扭头。

就见火光映照下，远处影影绰绰出现了素素的身影。

她的脚步似乎有点虚浮。

走近了瞧，还能看见素素巴掌大的脸颊上，还有一枚泛红的手印。

小燕瞄了一眼，低声道：“看来这次你是大赢。”

兰羽没说话。

轻叹了一声。

眼看着素素在石桌边坐了下来。

四野安静。

倒是素素先开了口。

她低着头，气若游丝般地说：“姐姐原谅我了。”

哦？

兰羽眨了眨眼，凑近了问：“那你为何还这般模样？”

素素抿了抿嘴，说：“但是……她说她不想再看见我了。我明明告诉了她，那个萧公子不过是爱她的容貌，根本不是喜欢她啊！她却说，她要去找他问清楚。”

就说灵草们心思单纯。

兰羽听得想叹气，都活了三百年了，怎么还能单纯成这个样子。

只能开口点拨：“你觉得，男人真的只爱美貌么？”

素素抬眸：“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兰羽单手支着下巴，说，“论美貌，你难道会输给秀娘么？你身为朝颜草，美貌在云中城都排得上前十，会输给她一个用美人丹喂出来的样貌？那你说，萧公子为什么喜欢秀娘，却没有喜欢上你呢？”

“可见，皮囊表象，不一定是人择偶的唯一条件。”兰羽说着，目光流转，忽而笑道，“若是一个人美如天仙，却心如蛇蝎，会有人爱她么？”

小燕静静听着。

垂眸看着自己纤细的指尖抚过茶杯沿。

美如天仙却心如蛇蝎。

这是从前所有人对丹邪的形容。

而他眼前的这个女人。

洒脱不羁，懒散成性。

浑身都是秘密，却从不刻意遮掩。

装扮成个男子，言行举止没有半点女人的样子。

还总是睁眼说瞎话，一言不合就动手。

这样的女人，百草之灵却心甘情愿供她驱策，朝颜灵草毕恭毕敬称她仙主。

啧……

真是，暴殄天物啊！！

那个久微飞升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个祸害一起带走！！！

小燕表示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小燕对天狂吼：她凭什么是个仙！！！

兰羽：嘿嘿，想不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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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