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们家小姐,既然是约定,就请她守约,不要一味地用命令的语气求人,我不是她的家奴!”
“她若是想两败俱伤,我奉陪到底,只是到时候是谁得不偿失,就不得而知了。”
“按我原话去回吧。”
瑶珠甚少听到盛愿如此中气十足的话,平日里药罐子一个,说话也是能少则少,仿佛高声些,都要了她半条命。
今日她不同往常,既敢和自家小姐针锋相对,气势不落下成,真让人刮目相看。
“好的,大小姐,奴婢一定原话转告。”
许是盛愿此时语气,像极了平日训话的主人样,方才不怎么恭敬的瑶珠,也勉强地行完了礼才走。
直到瑶珠的身影彻底消失,盛愿怕她偷听,又让雪青偷偷跟在她身后,把在路口放哨。
盛愿有些垂头丧气,无奈地俯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药方,纸上的文字模糊,难以分辨。
看来她又得花上力气,再写上一封了……
她有些倦了。
萧临深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如瀑长发在空中撒开,稳稳落地后,整理了仪表,拍了拍身上的灰。
这房顶藏人不错,只是灰尘太多,脏了他新换的衣裳,他嫌弃地皱了皱眉。
“看来姑娘明白了我的意思。”
萧临深本想同她再聊方才的事,兴致盎然,慢步走近她身侧,只见盛愿坐着,盯着手中脏了的药方出神。
她的眼眸不见方才训斥丫鬟的强横之色,眼角眉梢萎靡不振,小手只捏着纸张,也不看向他,缄口不言。
寻常少女的十五六岁,正是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时候,就如他的妹妹安瑞公主,精力十足。
再不济,亦或者像那盛云夕那样,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娇蛮。
总不至于,是他面前端坐着的女子这般,看着她稚嫩的脸庞,推测她最多不过十六,可双眉紧锁,满腹心事的憔悴样。
他今日之见闻,明白了她是相府养在乡下十几年,不闻不问的嫡长女。
如今侥幸回京,在这无人亲近的偌大宅院里,自然是如履薄冰。
过得本就谨小慎微,如今又为了掩盖救他的事,如此焦头烂额。
萧临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意,明知道眼前的少女是为了摆平他的事忧心,可他却只顾着医他自己的病……
他低下头望了一眼,一直提着的食盒,又再看向盛愿疲惫的侧脸。月光把她的脸色打上黯淡,毫无血色。
手中这食盒确是他从盛云夕处拿走的,不过他未曾进她房中。
只是在韶光轩院子里,有一处小厨房,门口外植翠竹。
他闻到吃食的香味,分明不饿,却鬼使神差地进去,拿上了精致的吃食。
他至今未曾想明白,他是黑衣夜行,为何还会带上这拖后腿的玩意?
稍有不慎掉了,岂不坏事?
萧临深想着这档子事,他望着盛愿的目光渐渐模糊。
直到眼前疲惫的女子侧脸,和在祠堂里见到的吃烧饼,带着笑意的彼时盛愿,重合在了一起。
少女那时也如寻常女子明媚,和丫鬟调笑。
不似现在必须勾心斗角,伪装唱戏说来就来,满腹城府。
活得像朝堂上,那帮成了人精的老东西们,可她豆蔻年华,不应如此……
许是他见她今日处境,一如当年从云端跌落的他一般,年少,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愁。
故而触景生情,才生出这往日从不会有的怜悯之意。
萧临深突然抬起手,把食盒递到她的身前,晃了晃。
盛愿被他的举动吸引,转过头,瞧了一眼食盒,不知其意,又转向看他的脸。
她有一瞬错觉,少年面庞并无变化,可她竟能看清他的眼睛,不似初见时朦胧,难以捉摸。
桃花眼中思绪涌动,睫毛颤抖,他抿着嘴角,整张脸庞隐约写着为难之意。
“这是?”她不解地问。
“从你妹妹那,拿来的吃食。”他避开了偷的字眼,视线闪烁。
想他堂堂桓王,在沙场上军粮不足之时,受饿挨冻,亦勒令将士不偷不抢……
今日不过是东粮西调,反正都是这相府的东西,给谁吃不是吃……
萧临深在心中打鼓,越想越感到面上滚烫。
身前少女只用水润的眼眸望着他,不说一言,伸出手,把他的食盒接了过去。
她还未打开盖子,里头散发的浓郁奶香味飘了出来,钻进了鼻尖。
盛愿咽了口水,她早已饥肠辘辘,今夜除了雪青给的半块烧饼,就什么也没吃了。
“你带着它,就是为了给我的吗?这就是你的,报恩?”
她话音轻柔,萧临深以为是他听错了,她竟不像那丫鬟一般,斥责他盗窃?
只见盛愿嘴角难掩笑意,眼神温柔,怀中抱着食盒,小小的身躯被包裹在宽厚的大氅里。
好似燕雀春暖南归,欢欣雀跃,一冬的寒冷转瞬即逝。
枯木逢春,又恢复了生机。
给她送点好吃的?便能高兴得换了个人样吗?
萧临深被她这不明所以的态度转变,问得不知如何回话,只轻轻地点头,闷哼地应了一声。
少年脸庞倔强,仿佛并不承认这是为了她,才一直带着食盒飞檐走壁的。
盛愿心领神会,不去管那少年逃避的眼神,低下头,细细的指尖撬开了食盒的卡扣。
一打开,香飘四溢,但下一刻,二人视线聚焦在食盒里,只剩下冷寂的空气氤氲着的尴尬。
里头的东西东一块西一块已然不成型,黏在壁上,瞧不出往日里糕点的样子。
盛愿慢慢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
萧临深也没料想会把事情搞砸,他又怎会知道,女子所用的糕点,这么经不起晃荡。
他不过就是飞檐走壁,多跑了几趟……
她见他脸上惊讶,想到他是个不能见人的密探,寻她只为要个药方,还不忘给她带吃食……
许是他在祠堂,见到了她吃烧饼时狼吞虎咽的模样了,才冒险偷来吃的,只为佐证他来并无恶意……
盛愿翻了翻食盒里头的东西,总算还是能挑出来几样看得过去的,见少年面带歉意,伸出手去也给了他一块。
“想不到你这北狄密探,还挺重情重义?”
她话语中虽提起北狄字眼,分明两国对立,可并无挖苦之意,还带着些许欣赏?
但萧临深听着怎么都有些别扭,他可不是什么北狄密探,可他又无法明说他的真实身份。
任何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只怕是会避之不及,犹如见到鬼魅……
他眼里的光瞬时熄灭,仿佛方才的心绪波动,只是一滴水跌落了漫无边际的大海,再也寻不到了。
“其实,在下并非北狄密探,而是……”
萧临深盯着她此刻天真的脸庞,鬼使神差般幽幽地开了口。
话音未落,他便意识到不该开口,止住了声。
他欲语还休的举动,引得盛愿放下了手中的糕点,只抬眸望着他,眼神带着审视,不似方才柔和,
他本忙着解释些什么弥补,恰好的是丫鬟雪青走了回来。
瞧见芙蓉榭里的二人,手里各自拿着一团雪白的糕点,雪青急得上前去,夺过了盛愿手里的东西。
她撇了一眼神情疑惑的少年,又俯身在盛愿的耳边说话,才嘀咕几句。
盛愿双眸微动,把怀中食盒,放在了椅子旁,不再去碰。
萧临深瞅了一眼她递过来的糕点,难道这糕点有问题?
只听得盛愿清了清嗓音,眼神冷冽一望,尖锐如鹰,不复方才寻常少女天真模样,她冷冷地开口。
“谢谢阁下的糕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想,我们该说正事了。”
“你?你不问我身份?”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竟无半分好奇之意?
盛愿拿起了放在身旁的模糊纸条,感叹道。
“我要是知道了,阁下岂不是会要了我的性命?我可不想再卷入你们的是是非非。”
“你划去的几味药,意思是你可以帮我,是吗?”
纸条上有被划掉的字,连成一起,的确是寻求合作之意,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何要与她合作?
“是。”他答得斩钉截铁,他必须寻个由头留在她身边,如今正是最佳时机,她需要人出去买药。
“那丫头咄咄逼人,姑娘面露难色,想必是因为缺少药材,而今姑娘却出不去,所以我猜,你可能需要我的帮助。”
“你猜得很准确。”
盛愿有些佩服他的洞察力,在梁上,还能瞧真切她脸上的神情,作出如此推断?
“但,我并非只有你一人可选。”
盛愿话锋一转,眨着细长的眼睫,目光狡黠,“所以,还请阁下速速离去,我手上并没有你需要的药材。”
“且我先前说了,忘忧症不过四五天便好,你又何必同我在此地耗着,要是被人发现了,你我都有灭顶之灾。”
“我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女儿,在相府讨生活不容易,你若是想报恩,就请念着我的恩情,离去吧。”
萧临深被她的话噎住,她接二连三地下逐客令,面色冷清,不留半分情面。
他平生,无论是风光时还是落魄时,谁敢给他脸色瞧呢?
从前,战捷时,他是将军威武,自然众星捧月。
此刻,落魄时,他是暴戾王爷,众人面上都怕他,如有怨言,也只敢在他听不见的地方偷偷议论。
眼前这小小女子,一日之内,让他破了许多昔日的习惯,他却不能把她怎么样,毕竟他的病,还要仰仗她的药……
他本懊恼,但下一瞬想起了今夜初见时,那一记摘叶飞花……
“我可以离去,但请姑娘,把钩吻叶片的毒,一并给在下解了。”
盛愿一听,嘴角一抹不经意的笑意。
他若不提这事,盛愿也会主动提起。
毕竟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后招,一石二鸟。
他要是来者不善,真的信了有毒,便不会一下子要了她的性命,她可用解药换取活命。
要是像此时,只是来问忘忧症,亦或者是好奇她是谁,亦可用防身之说,获取他的同情,再予以解药保命。
而今又多了一重,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她明白他的合作之意,是要她快速地治好他的忘忧症,这才赖着不走。
还聪明地以为,她此刻无人可用,就必须答应他的请求,实际上,她的确无人可用。
可那忘忧症的药,稀有昂贵,她可不傻。
要是真用治忘忧症的药,换他去给盛云夕买药,亏大的依旧是她。
“抱歉,是我忘了这事,还请阁下海涵。如你所见,我不过一柔弱女子,防身之举,却害了你,是我的罪过……”
她一改方才赶人姿态,态度诚恳,歉意连连,低眉婉转之间,委屈地像是他欺负了她。
一时间,萧临深手足无措,他没料到她变脸之快。
方才他还只以为她赶他走,是怕被发现。
她惶恐抽泣,他向来没安抚过悲伤的女子。
方才积攒的不悦,烟消云散。
他本还想借着摘叶飞花这事,假意中毒,再次毒发,引得她的同情,好把药夺了去,她却先发制人。
那所谓钩吻,不过是些杂草叶,他一行军打仗之人,怎会没见过真正的毒草?
萧临深知道此时的盛愿,是祠堂里对着盛相国的那般的故技重施。
可他并不想揭穿她的伪装。
她的眼角带着歉意,又让雪青从药箱里拿出一玉瓶,倒出一颗黑色药丸。
“这是其中一颗解药,只是我手上的药材不多了,你也知道。”她顿了顿,有些为难。
“可这毒要解得干净,必得服上七天的解药,我现在虽有药方,但却难为无米之炊。”
“公子不计前嫌,不计较我只给你治疗忘忧的药方,而无药材,已是我幸。”
盛愿抬起湿漉漉的眼眸,“伤了公子实在非我之所愿,我有心救公子,但是我手上,却是无药材了。”
“要是耽搁下去,我真怕伤了公子筋脉,碍你前程……”
盛愿这一声声公子喊得他全身酥麻,此女要是真装起无辜模样,还真是勾人心魄。
难怪盛相国如此老成,也能被她三言两语给骗了过去。
他借坡下驴,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掩饰他想笑却不能笑的神情。
“无妨,我此时也无不适,且你救我一命,无需如此客气。”他接过盛愿的解药,握在手中,却不急着吃。
“既然姑娘会制药,那便由在下出去一趟,买来药材,再为我解毒吧。”他一语击中盛愿心中所想。
盛愿眼睛一亮,“既如此,那便麻烦公子了。”
她转身就拔下发簪去写药方,萧临深不解,难道不需要他顺带,把盛云夕的药也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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