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万吨署名信

此时天色渐沉,粉刷不均匀的白漆泛出一片片鱼鳞似的彩光,门上历经风吹雨打的红对联在夕阳温柔的怀抱中悄悄隐于黑暗。

身体毫无阻碍的穿过砖墙,进入点着灯草的小小房间之中。少女身形瘦削,神色黯淡,一双盛满悲情的眸子极力望向快被夜色侵蚀殆尽的橘黄。泛白的

指尖紧紧捏着手里的绣花手帕,面前是摊开的,纸张粗糙的日记本。

她在哀悼什么呢?清风不解其中意,哗啦啦乱翻纸页,搅动一时清净。亓花落鬼鬼祟祟的翻开日记本,粗略的浏览一遍,心下肯定。

“重要资料。”她用口型示意身旁二位。天幕被玄色浸透,祁小梅轻轻吹灭灯盏,躺在简陋的小床上沉沉睡去。

三人蹑手蹑脚的绕过床头,来到了桌边。亓花落在手心点燃一张符纸,符纸瞬间化成灰烬,那明亮跳动着的火焰稳稳端坐在了她的手心。赵英好似有些不想偷看别家姑娘的日记,便躲在了最后面。

亓花落举着掌中火,指尖拂过纸页,开始阅读这位神秘女孩的短暂人生。可当她翻到第一页时,日记本上的字却在一点点模糊、瓦解,直至消失不见。

这下奇怪了,亓花落面上惊讶和疑问一闪而过,后了然的神色浮现。“应该不会是那种情况,”她轻声呢喃,“大概是里世界动荡导致的吧。”

并未多想的亓花落并不知道,这个潦草的决定使她离真相倒退了一步。空白页面结束,可下一页的内容却既现实又荒唐。

“妈妈今天死了。”

女孩笔记稚嫩,却清秀工整。亓花落正在据此判断年龄时,一直缩着的赵英突然开口:“祁小梅这时十二岁。”她语气平静的有些反常,甚至带上了些沉重。

“你怎么知道的?”苻商问。赵英垂下眼帘,发出了微微的叹息:“她的父亲是个赌鬼,她母亲出事后,邻里间都是他打算卖十二岁女儿的消息。”

摇曳的火光照亮日记的第二行,“爸爸不要我了。”

“那几天她总被他父亲毒打,第二天又要像那些汉子一样去干活,还得照看她烂醉如泥的父亲。”

第三行,“他们又来了,他们把父亲拖走了。他们也总是打我,但是我不怕。他们是坏人,我是勇敢的小女孩,妈妈说我要和他们做斗争。”

“后来催债的又找上门,要侵犯这位可怜的十二岁女孩,可她宁死不从,还打伤了一位壮汉。村里人都怕这催债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这姑娘打了个半残。他们之中还有人想动邪念,可她像只发狠的饿狼,见了就咬。”

指甲划过日记,发出沙沙的声响,似是女孩痛苦的怒号。“我断了一条腿,不过他们也没占到便宜。村里私下都偷偷叫我贞洁烈女,应该是夸我厉害吧。爸爸好像很有面子,这些天也不打我了,真开心。”

“那孩子的爸也是个虚荣的,只知道窝里横。她女儿给他出了口恶气,那些流言让他脸上有光,阴差阳错下又决定不卖掉她了。”

这一段的结尾,画着一个纯真的笑脸。“我还是爸爸的好女儿,真好,妈妈果然没说错,勇敢的人有好报!”

亓花落心里五味杂陈,不禁有些同情起这位素未相识的女孩了。赵英也回归了默默,不过她叙述时怜惜的神情和事无巨细的讲述也让亓花落怀疑二人是不是曾经见过。

不过赵英对此的回答是,那时这些事闹的村里人尽皆知,她年轻点的时候就喜欢八卦些家常里短。这件事就这么在亓花落的心里揪了一个小疙瘩,便随它过去了。

夜风透过窗户,咯吱咯吱的响动着。日记皱皱巴巴,这位坚强的孩子,最终还是留下了泪水,干掉的泪痕镌刻进纸张的记忆里。

月亮落下,周身的一切事物融化进滚烫的黑暗里,日记里的文字逐渐立体起来,缓缓拼凑成了一个新的女孩形象——骆尽秋。

这是一个全新的名字,也是亓花落脑海中从未出现过的影子。赵英倒是有几分讶异:“她就是荒村后和我一起生活的姑娘,就是她前一晚跳进自裁了。”

想起赵英的描述,这骆尽秋的死状和祁小梅一模一样。“这姑娘应该不简单。”亓花落低声道。而这日记的后页也不负众望,一个凄美的故事就此展开。

嘉元一十八年,祁小梅十二岁。

“小梅……”什么时候还能听到这样的轻语呢?是九岁时,还是母亲去世前?祁小梅望向窗外,思绪漫无目的的飘飞。

母亲死后,父亲越发喜怒无常起来,催债的人也讨要的紧。和最好的朋友被迫分别,每日干完重活后,回家面对的是空空如也的饭桌和无尽的毒打。这样黯淡无光的生活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咣当”,是父亲砸酒坛子的声音。未喝完的液体汩汩流出,在地面上形成了蜿蜒的小溪。生理性熟悉的恶心感又一次涌上心头。“还是没有习惯吗?”祁小梅心想。在灭顶的恐惧和反胃压倒她之前,她迫使自己望向窗外。

她,会出现吗?

“骆尽秋”是祁小梅过去的挚友,也是她唯一的救赎。被父亲分开那刻起,她就暗下决心要将这份情谊根植进自己的心。

像是孩子们童年都拥有的幻想,祁小梅幻想着挚友“小秋”还留在自己身边。自己可以和她像原来那样在田埂上奔跑,像原来那样一起给家养小狗搭建茅草窝,像原来那样用落叶拂散成排的蚂蚁……

可如今,她却是深陷泥沼,连呼吸的勇气都被剥夺,只有她幻想中的“小秋”能伸出双手,不计被泥沼吞噬的后果,紧紧的抓住她的手。

骆珂开始享受有“小秋”后的世界,她为她带来了色彩,带来了光华,带来了梦寐以求的家。

她在翻地时,总有另一双手紧紧握在锄头柄上。她在割草时,总有温暖的手掌附上她布满茧子的手心。她在挨打时,总有坚强的身影紧紧站在身前护着她。

这样苦中取乐的日子一天天离逝,在祁小梅的笔下,她奢望它持续一生之久。

人在幸福时,也往往会被好运眷顾。

一个傍晚,她提前干完活,有些漫无目的的走着,空乏的身体和空洞的大脑不自觉的将她带进了安良村村后的小树林。

自从自己家搬到树林附近后,她就再也找不到通往骆尽秋家的路了,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阻挡两人一样。

她绕过那个有些慎人的、高高悬起的竹筒,忘记了害怕,只想着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默默消失就好。

“梆。”宁静被打破,陷入茫然的祁小梅猛地撞上了面前老旧的木制信箱。她痛得抽着冷气,眼冒金星的向前望去,盛放的一团团桂花照亮了她的眼。

“这是……桂树!”祁小梅的眼睛亮了亮。花海下的长椅,独行人和信箱,这一幕狠狠戳中了她的浪漫美学。她蓦然笑了,像是孩子发现了秘密基地。

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视线里的长椅上隐隐绰绰出现了“小秋”的身影。她轻轻地伸手,身影变成了碰碎的泡沫,随着阳光闪烁出七彩的亮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位于高高的悬崖边。

骆珂看呆了,反应过来后,手中不知不觉多出了一纸信笺。“这是送子神明大人给我的救赎吗,”脑中恍然出现千百个念头组成的字符,最后组成了一句话。

“我要写信!”

从今往后,每每当祁小梅有空,她就会来到这里。桂树,本是阔叶小乔木,可这棵树却反常的大,颇有些遮天蔽日之感。桂花的浓烈香气冲进肺中的每一个分子,似是能把人溺亡在其温柔怀抱之中。

碎金扑簌簌下落,视线中撞入树下老旧泛黄的信箱,一直定定的伫立着,被沉重的思念快速腐朽成骨。信箱边的长凳上,“小秋”就坐在那里,像一封写满了故事的信。

往信箱里投入一封无人回答的信,一次又一次的,近乎虔诚的相信着骆尽秋会看到,就像她期盼能找到骆尽秋一样。

信封越积越厚,祁小梅心中暖洋洋、沉甸甸的,这一封封信似是有万吨重,替她扛起了生活的苦难。

“神明大人会保佑我们相见的。”她心中落寞的想。

岁月不居,时光倏忽而过。时光如流,眨眼间,已别一年之久。祁小梅就这样一封又一封地写着,自欺欺人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小秋能看到,她不会忘记自己,她敢爱敢恨,有着阳光般热烈的生命力。

可是理智清晰地击打着她的大脑,传来阵阵令人难以呼吸的钝痛。祁小梅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清醒的美梦里罢了。

这一年来她无数次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骆尽秋的身影,只能无助地祈求神明,祈求安良村信奉数年的送子神大人能让她再见到小秋一面。

锄地,翻地,灌溉,拔草……日子这么枯燥的过。秋风带来桂花的芬芳,思念令其变得绵长。在日日夜夜的祈祷中,不知是送子神的福泽还是其他,祁小梅对骆尽秋的感情越来越深。“小秋”总在她深陷过去的噩梦中时,伸出那双光滑白皙却有力的双手。

在祁小梅被要债人虐待的奄奄一息时,总有温暖气息附在耳侧,轻轻捧起她鲜血淋漓的脸颊。

在祁小梅被亲生父亲浇了一身啤酒时,总有人静静为她披上干燥热乎的粗麻衣。

在祁小梅回忆再也回不去的、和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时,总有默默的拥抱环住她的身子,为她擦干眼泪……

祁小梅无数次被梦魇缠身,“小秋”就无数次挡在她身前,微笑着对她说“你已经够坚强啦,接下来也多多依靠我一点吧。”

冬去又一年,眨眼间挣扎着生长的祁小梅到了15岁的年纪。她对父亲的厌恶却越来越深,有时甚至故意将他灌醉,一人逃到桂花树下睡觉。

祁小梅总觉得自己对“小秋”产生了不同于儿时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模模糊糊却令人安心。

这种安心感,和父亲嘴中吐出的“爱”字不一样,不是令人痉挛的,令人战栗的“爱”,而是一种淡淡的,清芳似桂花的喜欢。

树枝头的鸟儿在光辉下悠悠鸣叫起来,天色像是盛放的牵牛花,颜色一点点变浅,辰时到了。

亓花落缓缓合上日记本,将它小心翼翼地摆回原位。心中洁净的宣纸被狠狠画上一道墨痕。“就到这里了。”她望向看呆了的苻商和表情晦暗不明的赵英,艰难吐出字句。

里世界的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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